伏黑惠是個渾身上下寫滿了優點的少年。
首先, 他不畏懼任何肉眼可見的惡勢力,也不在乎肉眼不可見的師生權力傾軋,為人正直, 以一己之力拯救泉鯉生於水火之間。
其次, 他很誠實。
告訴了鯉生自己是伏黑甚爾兒子的屈辱身份,作為小時候作為父親行騙的工具之一, 惠真誠地道了歉, 並為泉鯉生那些年的飼養表達感激——在鯉生沒有任何印象的前提下。
而且……他做飯很好吃。
跟著少年來到住處的泉鯉生這樣想著。
伏黑惠端著雙倍生薑肉丸走出廚房, 坐在餐桌旁的青年似乎是聞到了味道, 那頭藍灰色卷發精神抖擻的翹在空中,隨著身體的起伏一抖一抖。看過來的眼睛彎著,藏不住晶瑩的水藍。
“麻煩你了。”
伏黑惠端碗上桌,把原先的沙拉拚盤挪開了些,很自然坐到泉鯉生對麵:“家裡隻有這些, 需要什麼的話明天再去買。”
那雙安靜的綠眼睛非常平靜, 就和少年的表情一樣, 沒什麼起伏。
鯉生卻莫名其妙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活力」,用這個詞或許不太準確, 像是薑片,看是看不出來的, 可剝開表麵就能摸到一點透過皮膚的辛辣。
——就單說伏黑惠把跟著回家的老爹趕出家門的架勢, 確實挺辛辣。
鯉生又重複客套了一下:“麻煩你了。”
“不算麻煩。”惠把筷子遞過去, “我說過的,如果那家夥想做過分的事, 你可以告訴我。”
這還是在伏黑惠第一次搬來和泉鯉生一起住的時候說的話,當時鯉生很感動,但是沒把小孩的承諾當一回事。
他可以說的。
伏黑惠很清楚自己從根本上拿自己父親沒辦法, 他打不過甚爾是事實,真正能根絕人渣的隻有五條悟。五條悟也看不順眼伏黑甚爾很久了,沒動手的原因很複雜,歸根結底能算做理性分析後的產物。
惠則沒有那些顧慮,他能理直氣壯的把男人趕出家門,這是他的房子,有什麼不可以的?
小時候會把小孩丟在臨時住處,不負責到極點,那多少也該有自覺吧,已經有了自主行動能力的小孩當然會將心比心做出報複。
伏黑惠不否認自己是記仇的。
他的記憶很好,能容納下好多事,有關伏黑甚爾,也有關泉鯉生。
“唉。”鯉生歎氣之餘還不忘給自己塞點吃的,“我的確很苦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恢複到正常生活。惠君的廚藝還真了不起啊,相當了不起!”
“同學教的。”惠說。
“咒術師同學嗎?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根本不會做飯……呃,我現在應該也不會做飯吧。”
伏黑惠沒答,他不清楚鯉生現在會不會。
吃飽喝足,鯉生被帶去了臥室休息。伏黑惠說自己會在側臥,有事喊他就行。
他很禮貌,禮貌中帶著熟稔,並且從兩個糟糕大人身上吸取了教訓,精神狀態穩定得不像這個年紀的少年。
泉鯉生當然會感到舒適和平靜,少年沒有試圖展現任何想要承擔責任的意圖,也不逼迫他接受記憶缺失的交互關係,是最適合當室友的那一類。
所以鯉生居然能在每天都重置記憶的情況下,在這裡生活了一個禮拜。
在這個禮拜,他依舊在十二點之後忘掉了所有事。
沒睡著的時候會立刻緊張不安,看著自己手臂上的字跡,試圖理清現狀。如果睡著了,那麼第二天起來也是一樣的。
而伏黑惠會在十二點準時坐在沙發上乾自己的事,或許是給新買的向日葵修剪枝條,或許是撫摸著影子裡出現的玉犬。假設泉鯉生從臥室裡茫然地走出來,他會問上一句:想吃點什麼嗎?
這很管用。伏黑惠也清楚這肯定管用,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在陌生的環境,這種體驗他早在小時候就習以為常了。
或許還會看到陌生人,那是甚爾帶回來的——或者說那才是新住處的主人,而他是男人的附屬品之一,是隨時可以甩開的行李。
伏黑惠最初也會驚慌,然後甚爾會隨便找點什麼吃的塞他嘴裡。
肚子填飽了,那點緊張也就奇異般消失,問題始終得不到解決,也沒辦法解決,但至少他還能吃飯。
這就是很好的事情了。
除了“照顧”泉鯉生外,伏黑惠依舊照常上學,不可避免地被五條悟追著煩。
老師問東問西,沒有直接去找人的唯一考量也出自伏黑惠,他可是以一己之力把人渣父親趕出了家門,要是找上門的話,萬一這小子直接也把爹給找回來怎麼辦?
伏黑甚爾應該也是這樣想的。
在這兩個成年人的觀念裡,伏黑惠是不具備任何攻擊性的一類緩衝,思來想去,反倒是能安撫下泉鯉生的唯一人選。
這天回去,泉鯉生在洗澡。
伏黑惠看了眼時間,不算晚,鯉生很有規劃,從來不在十二點前後做些突兀的事,以防自己陷入事件中斷後的進退兩難。
所以在快到十二點還沒從浴室出來的時候,伏黑惠去敲了敲門。
沒人應。
“失禮了。”惠推開門。
泉鯉生剛洗完澡,沒穿衣服,背對鏡子扭著脖子往後看。
白皙的皮膚上,脊椎的凸起不算明顯,淺紫色字跡斷斷續續從腰椎蔓延到尾椎,已經有些不清晰。
洗漱台上放著記號筆,那是泉鯉生洗完澡後用來給自己補上「說明」用的,這一周他一直這樣做,但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背後還有字跡。
——醫用無菌筆的痕跡很難用普通沐浴露洗掉,使勁摩擦的話反而會導致墨水滲到皮膚內部,醫用酒精是很好的洗滌手段。
而當事人早就忘了這回事了。
“怎麼背後還有字……不是我寫的吧。”鯉生嘀咕著,看到伏黑惠後一愣,也沒太大的抵觸,轉身背對他,問,“寫了些什麼啊,惠君,我看不清楚。”
伏黑惠也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內容。
惠不打算回答,取下一旁的浴巾:“快十二點了,鯉生。”
泉鯉生笑笑,舉起手:“我已經寫好啦!”
“明天我找家入小姐要點洗劑。”伏黑惠退出了浴室,在門口垂著眼,睫毛幾乎蓋住了整個瞳孔,“需要幫忙的話喊我。”
鯉生換好衣服,坐在沙發上等十二點,他似乎還在琢磨背後到底寫了點什麼,伏黑惠拿著吹風,站沙發後開始給他吹起頭發,
吹到一半,鯉生突然開口:“惠君。”
聲音被吹風機的轟轟蓋住了大半,伏黑惠卻回答了:“什麼事?”
“明天提醒我一下,我還是很想知道到底寫了些什麼。”
“好。”
他往後仰了點,原本隻是撥著發梢的手輕輕接觸到了頭皮,鯉生不是很在意這類接觸,還繼續往後靠,感歎:“惠君也太可靠了。”
如果是伏黑甚爾的話,他應該早就跳開了,還會把眼睛睜得更大,臉也紅撲撲的。
伏黑惠見過太多那樣的情況了,泉鯉生很可愛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小時候他將之理解為區彆於人渣爹的、成年人的稚嫩的成熟,現在才逐漸明白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
這和年齡沒有關係,是屬於泉鯉生這個個體的特質。
被他信賴不會帶來滿足感,而是更加飽滿,更加平等,更加暖和的情緒。
就像被修剪了枝條的向日葵依舊會在花瓶中堅持對著太陽盛放;像金魚吐著泡泡,在枯燥的缸中輕輕撥動水流。
所以也不能怪伏黑甚爾或是五條悟拿他沒辦法,又不甘心放開。
所以也不能怪伏黑惠的謊言。
怎麼說也是流著同源血液的父子,甚爾的想法惠太清楚了,他也同樣清楚泉鯉生會吃這一套,然後懵懵步入精心準備的陷阱。
——他並不打算在第二天提醒泉鯉生,沒必要。
「他會被辛巴驅逐的!」
沒人記得伏黑惠小時候的宣言,隻有他自己記得。
然而,事情並未朝著伏黑惠所設想的方向發展。
十二點如約而至,牆上的掛鐘發出“叮”地一聲響,坐在沙發上的泉鯉生在那個瞬間顫抖了下,幾秒後,抬起頭和旁邊看著他的伏黑惠對視。
青年歪過頭,水藍色的瞳孔好似夜色中以及澄澈的海,又區彆於五條悟六眼的湛藍。客廳的燈光落在他眼底,成為海麵上不墜的星石。
他慢慢溢開笑,攤開手,給了伏黑惠一個飽實的擁抱。
“謝謝你,小惠。”
在熟悉又陌生的擁抱中,伏黑惠“嗯”了一聲,翹起的黑發掃在泉鯉生頸邊。
——他想起來了。
***
恢複正常這件事,泉鯉生唯一聯係的就隻有禪院研一。
他幾乎對著自己的編輯土下座了。
太羞愧了!怎麼會給研一添這麼多麻煩啊!!!
「我真不是人啊!」
這是無數次誕生在鯉生心中的念頭。
禪院研一本來就在忙著有關《渡鴉法》的後續事宜,同時需要他處理的還有黑市上那些懸賞,想也知道這是多麼恐怖的工作量。
我居然還隔三差五像個弱智一樣給他打電話,讓他一遍又一遍敘述同樣的事情,期間還把人給拉黑了!
這已經不是脾氣好能說明的了吧,叫研一一聲“父親”他也完全能應下,還是最慈眉善目的那一類!
“真的很抱歉!”鯉生對著電話那頭的編輯先生懺悔,研一還沒說什麼,本人已經愧怍得快哭了,“家入小姐也是研一君聯係的,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道歉才好。”
老父親沉著冷靜:“沒關係,事情解決了就好。”
“你可以稍微罵我兩句的,嗚嗚嗚嗚……罵我兩句嘛!”
“沒必要,你也是受害者,我也沒有你想的那麼負責,不然當初也不會把你交給伏黑甚爾了。”
提起這個鯉生就好受多了,因為他也是這麼覺得的:“說實話,我也很難以置信,你應該是知道我的,怎麼會……”
“他是懸賞的發起人,就算你知道之後打電話把他罵了一通,讓他撤銷了懸賞。覺得被戲耍了一通,想要打擊報複的詛咒師也不少——我也不能把你交給五條悟,要是伏黑甚爾又重開懸賞怎麼辦?”
泉鯉生:“……”
可惡,感覺甚爾真的能做出這種事情!
和禪院研一通完電話,伏黑惠也回來了,他拿著從家入硝子那兒要來的試劑:“要洗乾淨嗎?”
鯉生:“洗!”
不過在洗之前,他還做了最後一次嘗試,對著鏡子看了半天,還拜托惠幫他拍了下來。
但是——
【私はあ……たを愛……】
【これ……です……】
這怎麼看得懂啊!
“你覺得甚爾是在寫什麼?”鯉生轉頭問正在幫他擦後背的伏黑惠。
惠用手腕輕輕按住他脖子,讓他轉身的弧度小一點,一邊用棉簽擦拭著殘存的紫色,一邊答:“不知道。”
“惡作劇……?”
“可能是吧。”
“怎麼還玩這麼幼稚的把戲啊!”鯉生埋著嘀咕起來,沒看見伏黑惠冷靜的眼神。
擦乾淨之後,泉鯉生慢吞吞整理著衣服,看收拾東西的伏黑惠,突然問他:“小惠……不住校嗎?”
“沒有強製規定住在哪裡,但是有訓練和委托,我也不常回來。”
這一下子讓原本就有點心動的鯉生更加心動了!
這是多好的室友啊!脾氣好,做事情靠譜,會做飯。
更重要的是,伏黑惠不常回家,如果和他住一起的話,隻要在「走」之前打聲招呼,惠不會問什麼,但是可以證明他不是無故消失!
泉鯉生坐端正了,在伏黑惠詢問的視線中作出決定:“我們住一起吧,小惠!就我們兩個!”
或許是伏黑惠的愣神太明顯了,鯉生立刻補充:
“除了趕稿外我可能得經常出門取材,也不怎麼待在家裡——但會按照市場價格支付租金的……我想想還有什麼……研一君或許會突然登門催稿,希望你不要見怪,嗯,嗯……好像沒什麼了?”
說完,他眼巴巴等著一個答案。
伏黑惠畢竟不是小孩子,這個年紀的少年應該會很看重「獨立」這種東西吧?
鯉生也拿不準,因為在惠長大後的接觸中,他要麼發燒讓人半夜送藥,要麼失憶讓人照顧了很久……說起來像個麻煩精一樣。
可伏黑惠從來沒有抱怨什麼過,就像小時候鯉生照顧他一樣,在反饋著來自多年前的善意。
這讓鯉生還有些過意不去,畢竟當初的確是因為甚爾的緣故才連同著去找看年幼的孩子的。
他應該也是清楚這點的才對。
要拒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