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鐘應第一眼卻隻看到了海棠樹下,垂眸撫琴的少年。
那少年穿著白色交領長裳,外罩玄色華袍,長裳是雪蠶絲裁製而成的,質地柔軟,不易褶皺,外袍上用金絲銀線,繡著精致而繁複的紋路,將清雋雅致的少年點綴出幾分矜貴來。
長發披垂在身後,衣袍鴉發墨眸落了一半清暉。
君不意……這個名字幾乎脫口而出。
鐘應見慣了他穿著書院白袍,如出塵謫仙的模樣,很久沒見過君不意穿成這般模樣了,有點兒挪不開目光。
玉白手指撫過琴弦,潺潺流水似得琴音於夜空中飄蕩,混合著幽幽歌聲,緩緩傳入鐘應耳中。
鐘應回神,這才發現,君不意的琴聲在極力配合襯托那道歌聲。
那麼,歌聲的主人是誰?
鐘應順著歌聲的方向瞧過去,看到了翩翩起舞的女子。
那女子背對著鐘應,有著光可鑒人的秀發,如天鵝玉蘭般的頸項,盈盈不堪一握的纖腰,芊芊如玉的手指,無一處不完美,無一處不動人心弦。
即便隻是一個背影,似乎也能魅惑眾生。
鐘應腦海中隻閃過“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八個字。
月上中天,兩人於海棠之下,一彈琴,一起舞,實在是美不勝收。
然而鐘應看著這個場景,卻覺得心中一股子無名之火。
他想:原來君不意這麼晚還不回臥房,不是因為有要事,也不是因為怕打擾他睡眠,而是“金屋藏嬌”,樂不思蜀啊!
鐘應喚了一聲:“君不意!”
君不意撫琴的手一頓,琴聲戛然而止,唯有餘音繞梁。
女子踮起腳尖,手挽披肩,折腰旋轉。
翠羽裙擺隨之散開,腰間的紅色流蘇劃過一道炙熱的弧痕,琴音消散那刹那,她又猛的一收,飄蕩的裙擺緩緩落地時,清幽的歌聲也止住。
君不意抬首,鳳眸清冷,淚痣妖冶,澄澈之中見瑰麗。
女子回眸,天生媚骨,刹那間海棠月色儘皆失色。
剛剛還氣勢洶洶的鐘應又一次愣住。
不是因為美色惑人,而是因為君不意和這女子有五分相似!
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兩人之間的血緣關係!
鐘應站在屋脊上,自上往下,呆呆詢問:“君不意,這是你姐姐?”
君不意:“……”
可是,不對啊!鐘應搖了搖頭,他明明記得君九思說過,君不意最小的哥哥都大他們百來歲,而看這女子的骨齡,她最多四十,年齡對不上啊。
最重要的是,這女子並無修為,是個……凡人。重明皇會有毫無靈根,無法修煉的女兒?
君不意起身,抱著古琴,靜靜看著鐘應。
他這個樣子,鐘應有點兒眼熟。隨後想起來,初到太子殿時,君不意也露出過這樣的神色。
因為當時鐘應看見宮女們帶著一個女子離開,便問了一句“那個女人是誰”。
鐘應恍然,今夜起舞的女子,原來便是白日被帶走的那個啊!
君不意白日裡對她不管不顧,大晚上的倒是跑過來找她……
“她是……”沉默許久,君不意極輕的聲音在夜色下響起,“我的母親,驚鴻夫人。”
“啊?”鐘應瞪大眼睛,驚訝極了。
君不意跟他說過,說自己娘親是個舞姬,但是鐘應從來沒有信過,他一直覺得,君不意的生母就算不是霄後,身份地位也不會低,卻沒想過,他的生母竟然是個凡人。
沒了琴聲相伴,驚鴻夫人露出一個非常純粹的笑容來,用撒嬌似得語氣對君不意道:“你怎麼不陪我玩了?”
這句話吸引了鐘應注意,鐘應再度將目光落在驚鴻夫人身上。
剛剛他沒多看,現在才發現,驚鴻夫人的眸光天真純淨,笑容爛漫無暇,根本不像一個生育過一子的女子,到像個不知世事的孩子。
她踏著輕盈的腳步,朝著君不意走去,拉住了兒子的手臂,靠著他的肩膀,呢喃:“我還會跳彆的舞哦,都跳給你看,隻要你陪著我。”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君不意:“……”
鐘應:“……”他覺得說不出的怪異,這並不像一位母親對兒子說的話,也不像一個孩子對哥哥的撒嬌,而像是對著自己的心上人,貪婪又天真的想奪去心尖之人的全部目光。
“長生?”驚鴻夫人得不到回應,疑惑抬頭。
“您認錯人了。”君不意垂下眼簾,遮住了眸中神色,“我不是他。”
“咦。”驚鴻夫人驚訝極了,“你怎麼可能不是他?他跟他長得那麼像,你是……”
貝齒咬著櫻唇,柳葉眉微微蹙起,驚鴻夫人努力回憶著什麼,無意識喃喃:“你是誰?”
“你是……”想到什麼,驚鴻夫人聲音變得冰冷寒涼,嫵媚美豔到魔魅的眉眼中,突然凝聚起刻骨的恨意,“你是個怪物!”
她既恐懼又痛恨,毫不猶豫的揚手,落在了讓她厭惡的人臉上。
“啪——”
聲音在寂靜的夜空劃過,極為響亮。
君不意被一巴掌打的偏過了頭,幾縷墨發落在了臉頰,白淨的皮膚立刻紅了,染上四道手指印。
鐘應張了張嘴,又一次呆住。
他是第一次看到蓮中君挨巴掌,不僅沒有絲毫欣喜痛快,心頭反而湧起一股驚怒。
“你這個怪物,你為什麼要活著?”驚鴻夫人並不滿足,朝著君不意撲過去。她是個凡人,不會高深術法,對她來說,最能傷害彆人的,便是拉扯撕咬。
靠近君不意時,鐘應從牆壁上一躍而下,瞬間來到了兩人中間,抓住了驚鴻夫人的手腕。
驚鴻夫人真的非常瘦,鐘應製住她手腕時,生怕自己把人手骨給捏碎了。他雖然惱怒,到底記得,這個女人是君不意的母親。
“你是什麼人,放開我!”驚鴻夫人拚命掙紮。
鐘應試圖跟她溝通:“您看清楚了,這可是你兒子。”
“我沒有,我沒有兒子。”驚鴻夫人驚恐的尖叫。
“你仔細看看!”
“怪物!”
溝通無能,鐘應隻能分開兩人,扭過頭衝著君不意發火:“你傻啊!你又不是躲不開!站著挨打乾嘛?”
君不意抬手,手背遮住了臉上的紅痕,丹青水墨的眸子中,唯映出鐘應一人。
他道:“其實沒什麼。”
“我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