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多事(1 / 2)

轉眼便到了秋分, 太子的尾七過了,宮中祭祀的白幡也逐漸撤了下來,皇上因太子死得難堪, 對喪儀諸事並未太過上心, 太子陵寢尚未修建, 便將先太子葬到了親王修好的墓室中。為此皇後嘔血數次, 與皇上鬨得不可開交,但這事終究如此了,也容不得皇後置喙。

太子雖有佳麗數百,但膝下子嗣稀薄, 唯有二女,皇後便也不能強求皇上立皇太孫, 殷淮西這一脈就此無嗣可繼, 隻等來日從親王中過繼幼子繼承爵位。

皇後上了年紀, 與皇上已無夫妻之實,不能指望自己有孕, 在二皇子、四皇子中猶豫了月餘, 終是選了十歲的四皇子養在膝下,她怕二皇子與賢妃太親, 日後不好把控。

殷牧昭效仿先代,感恩天地造化,每年都會舉行四次郊祭大典, 春分東郊祭月,夏至北郊祭地, 秋分西郊祭月,東至南郊祭天。國有大喪時,宗廟祭祀可以停下, 但郊祭大典則會照常進行。往年殷牧昭隻會出席祭天大典,但今年太子薨了,他心事繁多,為得上蒼庇佑,秋分之日,也親至西郊祭月典禮。

傍晚時,皇上與皇後一同前往西郊,他坐在馬車上,閉眼沉聲說:“郊祭大典結束後,朕會昭告天下,進行郊赦,為西兒的在天之靈祈福。”皇後聞之,傷感的心情有所緩解,想著皇上到底還是念著他們的情分。

……

赤霞染遍亭台,秋風拂過如胭的紅雲,將團雲吹作細長的殘紅。

梁美人隨著德妃一同在禦花園中閒逛,德妃每天白日讀書寫詩,吃過晚膳就會在禦花園中散步消食,梁美人搬來披香殿後,為了與德妃更加親密,也日日陪同德妃讀書散步。

梁美人隨著德妃學了許多詩文,評析了頗多名畫,也對詩書逐漸升起了興趣,偶爾閒暇時,也會尋些雜記來讀。

這日皇上皇後去西郊祭月了,德妃坐在禦花園假山上的涼亭裡,望著不遠處的晚霞出神。

“德妃姐姐這是怎麼了?似乎麵色不太好,又心事重重。”梁美人站在山上亭中,假山下的楓葉林裡,賢妃與趙充儀正在閒逛,趙充儀替宮人抱著琪公主,對公主的可愛讚不絕口,賢妃拿著撥浪鼓逗弄琪公主,稚童的笑聲傳到梁美人的耳中,她忍不住說:“趙充儀那巴結賢妃的模樣,真是令人作嘔。”

德妃也聽到了笑聲,她坐在涼亭裡,被楓葉擋住了視線,看不清假山下的情況,淡笑道:“去年趙充儀向皇後告發寧婕妤在太後國喪期間玩骰子,害寧婕妤在寶華殿……”她頓了頓,用團扇輕拍自己的胳膊,“瞧本宮這記性,她已是寧充容了。”

“雖都是九嬪,且趙充儀的嬪位還略高於寧充容,可是寧充容倚仗淑妃,時時能見到皇上,寧充容現在在宮中玩鬨,趙充儀還敢告她嗎?”德妃言語中充滿了對寧充容的不滿,她拉梁美人在自己身旁坐下,“你可知貴妃為何與寧充容離心嗎?”

梁美人連連搖頭,她得知貴妃姐姐因太子之死無辜受到牽連,禁足宮中,她十分氣惱。這兩月她時常去摘芳殿看望貴妃姐姐,可她笨嘴拙舌,也總與貴妃說不了幾句知心話。總是貴妃問她吃了?過得如何?有無委屈?她便一一作答。

梁美人冷笑一聲,聽著德妃對寧充容不滿的口氣,她心中也升起怨懟之情,“臣妾前幾日遇到寧充容,她以往對臣妾抱怨過,她雖有許多精致的流蘇步搖,卻因位份不可僭越配搭,如今封了充容,衣著首飾可華麗了許多。臣妾與她說話,她急著去陪淑妃娘娘繡花,也不太搭理臣妾。”

梁美人怒了努嘴,又深歎了一口氣,歎氣道:“臣妾也問了貴妃姐姐,為何寧充容不再與我們交好,貴妃姐姐隻是笑了笑,說由她去吧。”

德妃從步兒手中接過菊花茶,聞著甘甜的香氣,緩緩搖頭:“她們以往綠萼姐姐長,離離妹妹短的,在我們四個中,她們倆最玩得來,如今驟然置氣,恐是寧充容攀附高枝,而綠綠傷了心吧。”

她抿了兩口茶,腹中的悶熱有所舒緩,她一向脾胃不好,晚膳後若不散步飲茶,膳食便堆在腹中,難受到月上中天才會好。她記得《觸龍說趙太後》中講,食不下咽則日行三四裡,於身有益,可她日日多行,又湯藥調養,卻總不見好。燕語然自知,她是心事太重,憂思頗多之故。

德妃望向梁美人,鳳眼中透著一抹關切,“聽說皇上也並未召寧充容侍寢,她就憑著舌綻蓮花,硬是晉了位份,日後你見到她,可千萬彆給她臉色,吃虧的會是自己。”

梁美人踢著腳邊的碎石,悶悶地說:“臣妾知道了。”她心中對貴妃姐姐是充滿敬意和喜愛的,入宮之前,她便時常聽家父提起,梁家本是林家的家臣,若不是林相推薦他去投身行伍,以他老實本分的性子,會一輩子為林相鞍前馬後。家父又常說,他能娶到夫人,全是林相為他說媒的功勞,若非如此,他恐會孤獨一生,哪能有梁珍意這麼懂事的女兒。

進宮之時,家父再三叮囑,讓她一定要以貴妃娘娘為尊,凡事要為貴妃著想,切不可辜負了林相送她入宮的心意。可她如今能為貴妃做些什麼呢?她沒有得到皇上的寵愛,在貴妃煩心受委屈的時候也未能替貴妃出力,她真是痛恨自己的無用。

梁美人耳畔傳來趙充儀的聲音,她們在假山下的楓葉林中玩了許久,漸漸往假山這邊走來了,趙充儀說:“宮中說起恩寵,自然是淑妃最多,可是說起對皇嗣的功勞,若說賢妃姐姐是第二,誰敢自認第一呢?”趙充儀聲音尖細,她故意壓低了聲音,卻還是能隱約聽到她的話:“當年在府中的時候,賢妃姐姐是最得寵的吧。”

賢妃害臊地輕拍趙充儀的手,沉吟道:“那時雖年輕,但畢竟有淑妃陪伴皇上,本宮也隻是偶爾能得皇上垂青罷了。”

“那姐姐是如何……”趙充儀左手牽著琪公主,右手撫摸在自己平坦的腹部上,似乎頗為遺憾。

賢妃踏在前往山頂的石板路上,身後的夕陽墜進遙遠的山穀,楓葉隨著微風在身旁打轉,天邊的殘紅映照在她細長的眸中,她帶著靦腆的笑意,低聲說:“本宮生長於鄉野,曾聽一些子孫滿堂的老婦說,若想多子……”

賢妃抬頭,恰好看到不遠處涼亭裡坐著的梁美人專心致誌地看著她,賢妃又看到一旁倚著涼亭欄杆,搖著羅扇乘涼的德妃,她止住了話頭,笑道:“德妃娘娘,又碰麵了。”

德妃按著胸下的脾胃,今日晚膳多用了半碗雞湯,便感煩膩難忍,她淡笑著起身與賢妃互施平禮,“賢妃總帶琪公主出來玩耍,碰見也是常事。”

賢妃拉著琪公主對德妃行禮,又說:“娘娘瞧著又消瘦了不少,可得注意調養啊。”

德妃方才走得有些累了,雙腿無力,又扶著步兒的手坐下,“什麼方子都試了,總是不見好。”

賢妃和善地說:“本宮閒時也研究古方,若得了適宜的食譜,定送來披香殿給娘娘試試。”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賢妃與趙充儀沿著石板路下山去了,走向了另一邊的菊花園。

梁美人還想著方才賢妃未說完的話,好奇地問:“德妃姐姐可知賢妃為何能多次有喜嗎?”

“本宮進宮六年,怎會知道十幾年前的事。”德妃看她這著急的模樣,打趣道:“左不過是用了讓皇上癡迷她的香料吧,恩寵多了,自然也會有子嗣。或是用了什麼藥物強壯身體,賢妃對這些似乎頗有研究,本宮也不懂。”

“哎。”梁美人歎了一聲,“方才聽賢妃說,她還研究古方,德妃姐姐那裡可有什麼製香料或是藥物的古書嗎?臣妾私底下也想研究一番。”

天色漸沉了,大雁南飛,灰藍的天幕下劃過一排整齊的身影。德妃平靜地搖著團扇:“本宮哪裡會有這些書,不過步兒時常出宮替本宮買書,你有什麼想要的,也可托信任的宮人采買。”

德妃看她低著頭眼神閃爍的模樣,用團扇輕敲她的額頭,聲音溫婉地說:“你想做什麼?你可彆是動了什麼歪主意,也許是賢妃信口胡說呢,竟讓你這般在意。”

梁美人似乎拿定了主意,咬著下唇說:“若貴妃姐姐有了孩子,在宮中的日子總會好過些,皇上如此信任林相,說不定也會讓貴妃膝下的皇子做太子。”

德妃淡淡搖頭,外戚勢大,必會惹皇上提防,這些淺顯的道理也難得與梁美人細說,“綠綠不願承寵,哪裡會有孩子。”

梁美人仰頭望著明亮的星辰,信心十足地說:“臣妾有了孩子,那就是貴妃姐姐的孩子。”她怕德妃姐姐傷心,又趕忙說:“德妃姐姐溫柔又有才華,將來臣妾有了孩子,我們三個一起將他撫養長大。”

“姐妹一同撫養幼子,想想倒是很美好。”燕語然扶著步兒站起來,唇色略微蒼白,“本宮得傳太醫來看看,腹中總感厚膩。”

德妃走了幾步,又回頭叮囑道:“你可彆用錯了心思,宮中的日子,恬淡最是難得。”

“臣妾知道了。”梁美人隨著步兒將德妃扶下台階,“時辰尚早,臣妾再去摘芳殿陪貴妃姐姐聊一會兒。”

德妃點頭:“快去吧,替本宮問候綠綠。”她緩緩走下台階,聞著道旁菊花的香氣,頓覺心曠神怡。

……

梁美人走到西南偏門的宮道上,遠遠地就聽到楊昭儀嬌翠欲滴的嗓音。

楊昭儀拿著香梨在摘芳殿與聽雨閣前來回踱步,走幾步便小咬一口梨子,對著摘芳殿門口佇立著的曼妙身影說:“是不是很羨慕啊?就這麼窄窄兩塊磚,娘娘已經快兩月未曾踏足了。”她跺了跺腳,“娘娘快聽,這磚頭說想娘娘了。”

林綠萼雙腳站在門裡,身體卻靠著門框,“隱隱有聽說,賢妃恨不得將兩個皇子都給皇後撫養,而某昭儀作為親侄女近日卻在皇後麵前不得臉呢。”她杏眼微挑,接過身後雲水遞來的香梨也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本宮還聽聞,楊昭儀在太子靈堂裡,哭聲太小,哭相太假,遭到皇後訓斥,也不知傳聞是否屬實,還有待楊昭儀解答。”

楊昭儀白了林綠萼一眼,她近日也發現了,皇後對她不如以往信任了,許多事情皇後隻是支會她一聲,並未尋她商議。

楊昭儀福了一禮,“天色晚了,臣妾還要沐浴齋戒,為郊祭大典獻一點心意,便不與貴妃娘娘閒聊了。”

“回去之後你得記一下。”林綠萼勾起唇角,“本宮五十四勝。”

她對著走到聽雨閣門前瞪著楊昭儀背影的梁美人招手:“珍意,快過來。怎麼有幾日不見,你好像又長高了。”她記得梁珍意入宮時怯生生的,個子與她相差無幾,近日卻比她高出半個腦袋了,她心中感歎,十六歲還是長大的年紀啊。

梁美人收了視線,對著林綠萼露出討喜的笑容,指著貴妃身後的雲水說:“雲水才是,這幾月長高了不少,我記得她才來的時候比我高這麼點,現在已比我高這麼多了。”她用手胡亂比劃了一下,在貴妃姐姐這兒說話不用拘禮,貴妃姐姐對她真如妹妹一般,她心中感激。

“來玩象棋吧。”林綠萼招呼她進殿,又命檀欣擺好棋盤和蔬果。

梁美人端起茶聞了聞,羞澀地笑道:“貴妃姐姐竟然記得我愛喝六安瓜片。”她垂眸想起心事,一定要做點什麼,報答林相和貴妃的恩澤。

林綠萼其實不記得,都是檀欣記這些瑣事,她笑著點頭,“紅棋先走,你出棋啊。”

梁美人收了心思,認真下棋,但總是忍不住又想起方才賢妃的話,她到底是用了什麼辦法,才能恩寵不多,卻屢次有喜啊。她也該托宮人去買些古書來看了,若有機緣一朝得男……

林綠萼象棋便如陳咬金的三斧頭,永遠是那幾招,全靠對方如何應對,若遇到新手,會感歎她棋藝高超,若遇到高手,則會打得她全無還手之力。她用出一招大刀剜心,用車肆意地吃對方的兵,本想棄子爭先,誰想梁美人胡亂下棋,很快便被她將軍了。

林綠萼丟開紅方的帥,“你這樣玩,我可就沒勁兒了。”

梁美人連忙重擺棋子,止不住地道歉,“再來再來,我方才發呆了。”

連下了兩局,林綠萼都輕鬆獲勝,“罷了罷了,不玩了。你老實說,你心裡有什麼事?”往日梁美人總能和她下許久的象棋,鬥到棋盤上僅餘幾顆棋子的危險局麵,才讓她艱難獲勝,今日梁美人太反常了。

梁美人屏退左右,捏著棋子低聲詢問:“貴妃姐姐總是笑著,仿佛沒有什麼心事的樣子,其實心裡也很恨楊昭儀、寧充容吧。”

林綠萼驚了,楊昭儀和寧充容都各有不易,且是她的快樂來源,她怎會恨她們呢?她從雲水那裡得知了楊昭儀在萬壽節那夜的痛哭,她這才知道楊靜媛竟然愛慕燕明冶,是皇後為了家族的利益強行將她送到了宮裡服侍皇上。如此她更覺得楊昭儀可憐,隻是二人身處不同的陣營,很難有機會能無所顧忌地說幾句真心話。而寧充容,今夜還約了林綠萼去凝香居夜談呢。

林綠萼詫異地說:“你為何會討厭她們?”

“楊昭儀仗著是皇後的侄女,對貴妃姐姐不尊不敬。寧充容……哼,提起她我就來氣,她往日和我們這麼要好,怎麼能為了蠅頭小利而背叛貴妃姐姐!我真要使些手段,讓她們再也不敢輕視貴妃姐姐!”梁美人鼓著臉頰,恨恨地說。

“我的傻珍意啊。”林綠萼手指戳在她的臉上,“你且彆胡說了。我哪裡恨她們,我心中對她們一點恨意也沒有。你也彆恨,過好自己的日子,她們有她們的活法,你理彆人做什麼呢?”

林綠萼聞著溫軟的沉香,心中升起一丁點疑竇,似一片輕柔的羽毛撫過內心深處一直不敢直視的猜疑,“你為何會有這些心思,你告訴過德妃嗎?她怎麼說。”

梁美人想起燕語然的囑咐,不好意思地低頭:“德妃姐姐說,讓我彆動歪主意,宮中恬淡活著最重要。”

林綠萼放下心來,揪了揪梁美人的耳朵,“她說得對,你多聽聽她的,整日裡自己胡想些什麼有的沒的,彆把自己給害著了。”她見梁美人眉宇間還是有心事的模樣,又鄭重地說,“摘芳殿離披香殿遠,我又在禁足,不能時時刻刻在你身邊叮囑你,你若生了糊塗主意,記得多問問德妃,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心裡總得有個度。你年紀輕輕失去了自由,困在這無聊的深宮,全是因為我那混賬父親為了自己的權勢而害了你。說到底也是我無寵才連累了你進宮,所以我不想你有事,你若出了事,我良心會不安。你不是說最尊敬貴妃姐姐嗎,你忍心讓我良心不安嗎?”

梁美人捏著有點疼的耳朵,糯糯地說:“我不會有事……”

林綠萼輕拍棋盤,做出生氣的模樣:“我看你隨時都要出事!彆再說什麼恨誰,使手段的話了,就你這點掛在臉上的小心事,連我都能一眼識破,更何況彆人。”

“我……我知道了。”梁美人被林綠萼說服了,決心不去害人,隻想辦法獲得皇上的寵愛,生個一兒一女,讓貴妃姐姐高興,“貴妃姐姐怎能說林相混賬呢?若不是他,我的父親……”

林綠萼急不可耐地打斷,把六安瓜片遞到她嘴邊,“你父親發家,娶親的事,我都聽了幾十次了。前些年一直是檀欣在我耳邊嘮叨林相不易,這大半年換成了你,我可真不想聽。”

前些日子,林綠萼聽聞皇上說林相救南方水災有功,又把北方一些還待開發的鐵礦交給了林相打理,林相轉手便給了交好的寧家去做鐵礦的生意。鹽鐵本是由官府派了鹽鐵官開采、經營,特彆是鐵礦,若私下開采囤積武器,則會影響皇權的穩定。皇上容許林相把生意做到鐵礦裡去,給了他十足的信任,他又因此貪了多少油水,林綠萼可不清楚,隻知道:“他容易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