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多事(2 / 2)

梁珍意悻悻地住嘴,還是忍不住說:“我進宮後,父親的官位從五品升為了從四品,能為家族立功,我很開心。”

“你開心最重要。”林綠萼輕輕搖頭,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梁美人一心孝順父母,敬重高位,若非要讓她快活些過日子,她也許還不痛快了。林綠萼和梁美人相處起來,總有些疲累,偶爾會覺得話不投機半句多,但她也反思自己,也許是自己過得太瀟灑了些。

林綠萼聽著梆子,快到亥時了,她與寧離離今夜有約,便對梁美人說:“你先回去吧,我也乏了。”

梁美人連忙起身告辭,林綠萼將她送到門邊,又仔細地囑咐:“記得啊,若有什麼心事,能告訴我則儘量告訴我,若不方便,也要與德妃商量。”

“臣妾記住了。”梁美人在長街上揮手,“入秋夜風寒涼,貴妃娘娘快去休息吧。”

林綠萼回到房中,先傳婢女來為她梳洗了一番,又命眾人去歇息,隻留了雲水一人在旁。她正想說話,聽到“咚”地一聲脆響。她低頭看到地上攤著碎了一地的壁瓶,這是梁美人之前從宮外尋來送她的,蓮花口式花鳥壁瓶,有一對,掛在牆上插著鮮花,格外雅致好看。

殿中安靜,又無大風,不知怎麼回事,這一對壁瓶竟然從牆上掉下來摔碎了。

林綠萼讓婢女進來將碎瓶掃了,心中升起惴惴不安之情,得空了還要再教育梁美人,這梁珍意如今比雲水更讓她不放心了。她不禁有些想笑,自己還有兩月才滿二十,卻一副老大人做派,對年紀比她小的姑娘,總忍不住指指點點。

“今夜去凝香居。”林綠萼脫下外衫,換上自己前不久才做好的玄色夜行衣。

雲水扶額,“又去打葉子戲嗎?”自從進宮後,他夜裡幾乎沒有機會去尋玉璽。

兩月前姐姐被禁足後,又逢國喪,她不能喚伶人來聽曲,整日裡閒得眼中飽含熱淚——因頻繁地打哈欠——他心有不忍,便說不如晚上帶姐姐在宮中四處閒逛吧。誰曾想姐姐自此來了興趣,夜夜都要在宮中遊玩,白日裡蒙頭大睡,竟讓一向嗜睡的楊昭儀想和她鬥嘴都尋不到她的蹤影。

前幾日夜裡路過凝香居的時候,林綠萼突然聽到寧充容極小聲地說:“你這牌算得不對啊,我……”林綠萼透過窗戶發現殿中隻有寧充容與萍兒兩人,便忍不住讓雲水從天而降,嚇得寧充容險些暈厥過去,以為皇後派了侍衛來抓她夜半賭博。

那夜林綠萼與寧離離相談甚歡,打了徹夜的葉子戲,之後兩人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沉浸在偷摸打牌的快樂中。

“怎麼可能?”林綠萼沒好氣地睨了雲水一眼,她係上深色的麵巾,“你怎麼能如此想我。我今夜和寧充容可是有正事要談。你也快換衣裳吧。”

林綠萼從櫃子裡拿出她為雲水新製的夜行衣,雲水長得也太快了,她前幾日看著雲水的下裳已露出了腳踝,進宮時帶的夜行衣竟然有些衣不蔽體了。林綠萼最不能忍受身邊的宮人缺衣少穿,趕忙在宮外給雲水訂做了一套新的夜行衣,“瞧瞧,這麵料,微弱燭火照耀下,便能看到熠熠的金絲和繁密的暗紋。”

“姐姐,這還是夜行衣嗎?”雲水不情不願地穿上,背著林綠萼躍上房頂。

林綠萼昂頭輕笑:“衣錦夜行,這是格調。”

雲水摟著她的雙腿,姐姐溫軟的身體伏在他的背上,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成語好像……”

她拍拍雲水的頭:“嚴禁頂嘴。”

……

到了凝香居,殿中早已熄燈,隻是窗戶還撐開著,充容近日總說房中悶熱,要整宿地開窗透風。

凝香居後院靠著禦花園偏僻的翠竹林,寧離離入住凝香居後,說竹林易惹蚊蟲與蛇鼠,所以命人將竹子砍了大半,用後院和竹林開墾了幾片田地,種著四時蔬果。寧離離得閒時總是親自培土,播種,澆水,裁剪枝葉,她對這些蔬果的喜愛,僅次於賭博。

凝香居正殿供著財神爺,房中布置也十分符合風水中的生財陣。寧充容早起會用銅錢算上一卦,卜今日運氣,若是運氣不佳,則拜了財神爺再搖一卦,直到運氣佳了,才放心進行棋牌活動。

彆人宮中的屏風多是山水、花鳥,她的屏風畫著市井百態和黃、白、紅、黑、綠五路財神,雕梁畫柱上刻著牌桌十益十忌。殿中裝潢曾被初來凝香居的林綠萼恥笑:“雀神的宮中充滿了講究,平日裡倒看不出來是個講究人。”

雲水輕巧地落在殿中,寧充容躺在床上玩手指,聽到林綠萼的輕喚,她一下拉開床幃,興奮地招手:“綠萼,來床上玩。”

雲水在殿裡候著,林綠萼脫了鞋,掀開帷帳跨進床上,聞到床裡的芳香。

“今夜是怎麼了?”林綠萼在塌上坐下,床上擺了一個小方桌,桌上放著切好的水果,蜜餞,一壺果酒,“你在床上放這些,也不怕招蟲嗎?”

“那還不是為了盛情款待你嗎?”寧離離為她斟酒,自己也小酌了一杯,果酒味道清甜不烈,入口順滑。

“什麼事啊,神神叨叨的。”林綠萼指著帳中掛著的驅邪符紙,嘖嘖稱奇。

“這是我日常的裝飾,避黴運的。”她收斂了笑容,“說正事。太子薨後,淑妃回去琢磨了一番,她認為皇後說得在理,她確實該與貴妃、林相勾結,扶持三皇子為儲君。她族中勢單力薄,光憑著皇上對她的寵愛,還是不穩當。太子薨後,皇後必然會報複,淑妃怕自己被皇後的暗箭所傷,更想要有林相對三皇子的支持。”

林綠萼震驚地張著嘴,半晌合不上,“所以你現在是淑妃的說客?”

“我如今是貴妃派打入淑妃派探查下毒一事的探子兼任淑妃派打入貴妃派商討連橫一事的使者。”寧充容忍不住笑起來,“我可真有能耐。”

林家與寧家交情太深,林綠萼倒是不怕寧離離有二心,“那你覺得我該接受淑妃的拉攏嗎?她能給我什麼好處。”

“淑妃說暗中觀察了貴妃三年,發現貴妃最想要的是自由。所以她承諾在三皇子登基之後,讓貴妃出宮開府,頤養天年。”

林綠萼夾起一塊蜜餞瓜條扔進嘴裡,“淑妃倒是懂人心,可是皇上如今四十五歲,萬一活到九十九歲,而我而立之年就歿了,那我豈不是光幫她與林相牽線搭橋卻一點好處沒撈著。”

“我呸。你總能把這麼不吉利的話說得頭頭是道。”寧充容摸著身下的如意福字錦被,“幸好我殿中福氣旺,能幫你鎮一鎮邪。”

寧離離又說:“那你怎麼想呢?我夜裡約你商議此事,就是猜到你興許不會同意,你逍遙自在慣了,何苦牽扯進這些深宮婦人的勾心鬥角中。知道你不願的心意了,待改日淑妃約你商議時,我也能從旁斡旋,彆讓你們鬨得太難堪。”

“你如今好像很在意淑妃的感受。”林綠萼一時拿不定主意,她往日與淑妃不對付,也僅僅是因為討厭李充媛在背後編排譏笑她,若說與淑妃有什麼仇怨,竟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她記得那夜皇後匍匐在地上盯著她們二人露出的陰慘冷笑,皇後如今恨她入骨,必會將她與淑妃殺之而後快,她雖不想參與宮鬥、皇子繼位這些利益糾葛之中,但與淑妃合謀,先把虎視眈眈的皇後除掉,也未嘗不可。

但她轉念一想,淑妃往日對康昭容的死不聞不問,可見是個心腸冷漠之人,她們二人如今因利而合,日後狡兔死,走狗烹,她被淑妃算計,恐怕也難以招架。

寧離離羞赫地摸了摸鬢發,“淑妃長得有點像我的母親……”

林綠萼聽她這樣說,才突然反應過來,寧充容與淑妃一樣個子不高,都有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兩人都麵相清柔,似淡淡梨花惹人憐愛。

寧充容略顯局促,帳中昏黃的燭光照耀下,她麵色微微紅潤,“她又時常給我做衣裳,做吃食,送湯藥,她本不喜歡牌桌上的玩意兒,但也陪我玩樂……我有些抵抗不住了,甚至認為她這人還挺好。”

“你清醒一點啊!怎麼當探子卻和人交心了?”林綠萼不可置信地揚眉,淑妃往日隻對皇上上心,對其他人都有些愛答不理,突然對寧離離這麼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三年前與你一同進宮,那時淑妃便對我噓寒問暖過一段時間,她說與我頗合眼緣。但我想她隻是為了招攬我,於是並未理會。這段時日相處下來,才得知她淑妃曾生過一個公主,不足三歲就傷風逝世了,如果公主沒有逝世,年齡與我相同。淑妃偶爾看著我,眼中就會不自覺地湧起一點淚花,那種真心的照拂,是很打動人的……”

林綠萼揮了揮手:“我不想聽你們的‘母女情深’了,我怕忍不住笑出聲。我隻希望你記住,你可是商人,天下什麼那個什麼……”

兩人對望了一眼,麵麵相覷,寧離離大致能猜到林綠萼想說什麼,但她更不愛讀書,想不起來原句是如何說的。

在帳外的雲水不禁接嘴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兩人止不住讚歎,“雲水有學識啊,讀過書。”“該當女官的,困在摘芳殿可惜了。”“屈才了。”

林綠萼又想起那日淑妃為應雨流下的淚水,似乎這人也不是那麼的鐵石心腸,也許可以相交。寧離離一向機敏,不管淑妃是真心還是把戲,既然能讓寧離離動容,那淑妃也是有些手段的。但林綠萼依舊有些遲疑,“淑妃有什麼計劃,將皇後拉下來。”

寧離離想起淑妃昨日誠懇的話語,“淑妃想讓林相出力,在官場中搜集對楊家不利的罪證,痛擊楊家要害,淑妃這些年搜集了許多皇後殘害妃嬪和皇嗣的證據,她隱忍不發,便是知道隻要楊家在,皇後就難以動搖。待楊家勢微時,她再向皇上檢舉皇後,將楊家與皇後一舉拿下。”

“楊家對皇上的扶持之恩,哪是一朝一夕能夠動搖的。這林家要出的力也未免太大了。”林綠萼暗自思索,林相如今權勢滔天,左右逢源,肆意斂財,又得皇上信任,他為何要去和楊家鬥個你死我活,隻為了拉下皇後和四皇子,扶持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三皇子為儲君呢?

林綠萼說:“讓淑妃自己想辦法吧,她若能說服家父,我也願意在宮中與她配合,為她出力。畢竟我在林家,也隻是一個沒出息的棋子,如何能動搖執棋者的心意。”淑妃對她的承諾雖然用心,但畢竟有些飄渺,實際的利益還是得讓林相去琢磨。

“也是,那我便直言告訴淑妃了。”寧離離望著林綠萼杏眼含愁,麵帶躊躇,她拉起綠萼的手,“我心裡有杆秤,知道什麼能讓我們以及我們的家族好,你且放寬心。”

林綠萼反握住她的手,“你比我聰明,我哪裡有心思擔心你。”她恣意自在慣了,今夜這麼多事擠進腦海,一時有些惝恍。

雲水在帳外站著,對於整治楊家有了些主意。他聽到長街上傳來的馬蹄和腳步聲,“皇上西郊祭月回來了。”

“無妨,回紫宸殿途徑凝香居。”寧離離淡笑,“皇上皇後為了喪儀和郊祭沐浴齋戒了多日,此刻正趕著回去吃肉吧。”

車馬人聲逐漸近了,林綠萼和寧離離靠著床榻的欄杆,小酌怡情,寧充容又講起她與淑妃確有一些真心的交好,某日晚膳後,她迎著夕陽回凝香居,走到明珠宮門口時,她鬼使神差地回頭望了一眼,卻見淑妃坐在窗邊,看著她的背影發呆,眼中帶著落寞與思念,那種神情是裝不出來的。這讓她不禁想到離家那日,母親送她到長橋邊,依依不舍地含淚凝視……

林綠萼忍不住再次打斷:“淑妃看皇上的時候,也深情脈脈。”她心中卻能體會離離的心情,在某個年長的人身上,瞧到了三年未見的母親的身影,體會到了母愛般的關懷,哪個姑娘能不動容呢?她並不懷疑二人的真情,一個思念亡女,一個想念母親,剛好各取所需。她隻是一時無法接受,貴妃派的探子,變成了淑妃的小棉襖的故事。

皇上的儀仗突然停在了凝香居門口。凝香居的宮人紛紛跪地問安:“皇上萬福金安。”

皇上站在院中,莫公公問:“寧充容呢?”婢女答:“充容休息了。”

“帶朕過去。”

林綠萼雙眼瞪圓,驚慌失措地從床上爬起來抓住雲水的衣袖:“怎麼辦?”

雲水搖頭,在殿中四處打量有無藏身之所,“侍衛全在宮外,這時候偷跑出去,恐怕會被亂箭射死。”

寧離離踩著布鞋拉開床幃:“快快快,床底下。”她拉著雲水和林綠萼,趕緊把兩人塞進了床底,然後把床上的果酒蜜餞一股腦地扔在窗邊的落地屏風後麵,隨意地整理了一番衣衫,拉開寢殿的門,恭敬地行禮,“參見皇上。”內心震驚不已,皇上怎麼會來?

皇上在祭月回來的路上,皇後坐在他身旁,對他多有指責:“聽聞皇上並未寵幸寧充容,隻因在牌桌上她巧言令色了幾句,就將她封為九嬪之一?”皇後又搬出祖宗規矩,宮中禮儀等事,給皇上尋不痛快。

皇上今夜本應宿在皇後宮中,他路過凝香居時,突然來了興致,他厭煩楊路依的嘮叨,那便遵循祖製,去寵幸寧充容吧。

他方踏進殿中,便聽到了床底下的呼吸聲。那聲音急促緊張,再看寧充容雖儘力穩住神色,但不難聞到身上的酒氣,皇上頓時暴怒,險些拿出佩劍將寧充容當場砍死,“好啊,寧充容,你好大的膽子,趁祭祀大典,在宮中行淫.穢之事!”

“來人啊,把床底下的人抓出來!”皇上話音剛落,便聽到嬌弱的一聲:“皇上,臣妾錯了……”

隨著聲音,鬢發散亂的林綠萼從床底下緩緩地爬了出來,床底下太擠了,她方才和雲水緊緊抱在一起,卻被木板和地磚咯得渾身難受,按捺不住發出了細碎的聲響。

林綠萼從床底下挪出來,霎時梨花帶雨地哭泣:“臣妾在宮中禁足了兩月,難……難掩對寧充容的思念,便趁著郊祭大典,私自出宮看望寧充容。臣妾錯了,臣妾難辭其咎,臣妾來之前寧充容完全不知情,隻是礙於臣妾是貴妃,她不好拒絕,才與臣妾一同夜飲作樂,千錯萬錯都是臣妾一人的錯……嗚嗚……”

皇上怎能想到,半夜在妃嬪的床底下尋到另一個妃子。莫公公忙搬來椅子讓皇上坐下,皇上一時又好氣又好笑,指著林綠萼的玄色夜行衣:“朕真是想問問,你到底在做些什麼?竟然還穿夜行衣在宮中私會妃嬪!”

“這不是夜行衣啊!”宮婢點燃了殿中的燭台,凝香居霎時燈火輝煌,林綠萼翻著領口的金線牡丹,衣擺的藍紫色暗紋錦鯉,“隻是一條玄色的長裙,還望皇上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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