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木老師聊得怎麼樣?”杭修途在前麵一邊開車一邊問,“我看你們聊了將近兩小時。”
“不錯,咖啡很好喝。”杭楊趴在車窗前,說話時的吐息拍打在玻璃上,給它蒙上了一層霧氣。
“咖啡……”杭修途莞爾,“那回頭我得來找他討教一下做咖啡的手藝。”
“對了,”杭楊低下頭小聲說,“他還提到過自己的一個同學,和我名字一樣,也叫‘杭楊’,他說這個‘杭楊’也當過演員。哥,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杭修途坐在駕駛座上,從杭楊的角度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隻能看到他微微緊繃的下頜線。
數秒後,杭修途低沉的聲音響起:“認識。”
杭楊愣了愣,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細細密密往心裡鑽,帶來無法言喻的五味雜陳,最後隻留下在心裡留下一生歎息:原來他還記得我。
隻聽杭修途的聲音繼續:“我和他一起拍過《有名》。”
杭楊小聲說:“原來他拍過《有名》?”
“隻是一個小配角,沒什麼台詞,”可能是需要回憶,杭修途的語速和平時很慢,“但優秀的演員能用短短兩幕闡釋出角色的魅力和特質,沒人想到他僅僅七分鐘的戲份能在網上受到不低的關注度,也算無心插柳火起來的黑馬。”
“所以慶功宴的時候也請了他,我跟他又見了一麵。”
“他、他那麼不起眼,你還記得他?”杭楊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杭修途在開車,沒法扭頭,隻不輕不重地“斥責”了一聲:“什麼‘不起眼’,說的什麼話。”
“那個人、身體不太好,但是我對他的眼睛印象深刻,”杭修途聲音壓低了一點,“非常亮。”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們有機會見麵的話,應該會很投緣。”
在杭修途看不見的後座角落,杭楊輕輕勾起嘴角,帶著點細微的顫抖,極含糊地說了一句:“你真的還記得他……”
杭修途沒聽清:“你說什麼?”
杭楊笑起來:“沒什麼。”
當晚,杭楊睡得很早。
重生後,他很少回憶起上一世,或許是因為生活環境的巨變、或許是間隔了一次死亡,再或者可能是本人刻意地回避。所有記憶的細節,一切都隨著新生的開啟變得朦朧。
好像回憶被搓揉成小小的一團,扔進盛滿水的玻璃杯中,他端著杯子,隻能看到水和玻璃折射後的樣子,有如霧裡探花和水中望月。
但在見到木堆煙之後,有些細微的、小小的碎片,似乎已經悄然從水底浮出,不知何時,靜靜擺在了杭楊的麵前。
——他一伸手就能觸碰到。
夢中,周遭的一切突然安靜下來,頭頂是藍天、腳下是水麵。
杭楊心跳突然加速,他身體上下每一個細胞似乎都叫囂著,要他遠離,但杭楊還是顫巍巍蹲下身,從水中拿起了那塊記憶的碎片——
自己在潛意識中對回憶的種種朦朧與美化,在這一瞬全部失效,一切都**裸袒露在杭楊的麵前。
“母親的麵容應當是極其美麗的、總帶著溫和的笑”
不對,不對,
母親的美麗早就在壓抑的生活中被磨乾淨了,杭楊記憶中那層朦朧柔和的光褪去,讓他戰栗著看清了母親真正的樣子:那女人麵容憔悴而蠟黃,枯黃的頭發上夾雜著不容忽視的銀絲,整個人看起來瘦小而乾癟,總微微駝著背,說話小聲細語、甚至於低眉順眼。
他的母親,是一個把“吃虧是福”掛在嘴邊,再勤懇不過的人。
她原本考上了大學,但家裡供養不起,她如果遠走高飛,唯一的妹妹就要輟學,於是母親回了家,沉默地供起了自己的妹妹,看著她一步步讀書、走入城市、找到體麵的工作……
而她犧牲一切供大的妹妹,卻在走出鄉下後,幾乎沒再回到過這裡。
杭楊的印象裡,母親甚少提及這位小姨,偶爾聽到鄰裡罵“白眼狼”之類的閒話,她也隻笑笑,不憤怒也不悲傷,因為生活已經從她身上抽離了太多心力,隻剩下一具疲於奔命的肉||體。
母親嫁人的第二年,男人就遠赴南方打工,而她在鎮上獨力支撐起一家小店,靠體力勞動維持生計。
而她永遠離開家鄉的那天,不是為了去探望丈夫,而是阻止負心的男人對婚姻的背棄。
她離開的時候,也不是微笑著的,她在流淚,形容枯槁的女人深深看了兒子一眼,沉默地離開了家鄉。
而杭楊等到的也不是父母喪命車禍的噩耗——而是母親從高樓上跳下自殺。
杭楊不知道她在那個富裕繁華的城市收到了所謂“丈夫”怎樣的刺激,他隻知道,再聽到母親的名字時,她已經變成了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
母親死於父親背叛。
這才是真相。
出於自我保護被不斷美化的記憶驟然打碎,那些扭曲的、醜陋的東西浮上來,就那麼**裸擺在杭楊,他連躲都無處可躲。
夢中的杭楊呼吸突然急促,他渾身冷汗直冒,像一尾剛從水裡撈出來的瀕死的魚,發出了難以自控的尖叫——
“杭楊!”隨著“咚”一聲巨響,杭修途一腳跺開了房門,直接闖進來,把杭楊蜷縮的身體強行打開,幾乎嘶吼著對他說,“呼吸!呼吸!”
杭楊的尖叫聲迅速弱下來,他哆嗦到近乎痙攣的手扯住杭楊準備打120的胳膊,一邊大口大口的深呼吸,一邊發出氣若遊絲的嘶啞聲音:“彆……我沒事……隻、隻是,做了個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