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像是耗儘了全部力氣,頭一歪,徹底墜入無夢的深度睡眠。
留下杭修途心有餘悸地看著他蒼白到逼近透明的臉,抱住杭楊的手竟在罕見地顫抖。
他到底怎麼了?
是因為今天那個心理醫生嗎?
那個姓木的到底給他說什麼了?
杭修途替杭楊換了衣服,又幫他把被子蓋好,隨後在杭楊身邊緊緊盯了一夜,才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回了房間。
但令杭修途沒想到的是,杭楊堅持還要去木堆煙那裡做心理谘詢。更令他費解的是,除了“做噩夢”三個字,杭楊對這天晚上的狀況隻字不提。
而杭楊本人,除了更嗜睡了些,看起來似乎並沒發生什麼變化。
第二次,杭楊去拜會木堆煙,在他進門的瞬間,能明顯感覺到麵前這位心理谘詢師哆嗦了一下。
“怎麼了?”杭楊微笑起來,“我看您的狀態不是很好,難道醫人者不自醫?”
木堆煙迅速恢複常態,他淡淡笑了笑:“我們也是普通人,也要找心理督導定期谘詢的。”
“喝咖啡?”他舉起手裡的杯子衝杭楊示意了一下。
“嗯。”杭楊點點頭。
木堆煙把咖啡在杭楊麵前放好,數秒的沉默後,他試探性地說:“上次谘詢變成了我單方麵的講故事,這次我覺得你可以多聊聊,高興的事、不高興的事,隨便談談心,怎麼樣?”
沒想到杭楊斷然拒絕,他衝木堆煙微微笑了笑:“木老師,我覺得另一位‘杭楊’的故事給了我充沛的精神力量。聽您的描述,他應該是一位善良寬和的人才對,既然已經去世數年,他大概不會介意您拿他的故事激勵更多的生者,您說是嗎?”
木堆煙:“……”
即便麵容完全不同,但麵前坐著的杭楊帶給他的感覺卻和記憶中的人越來越像,木堆煙眨眼的速度放緩了些,半晌,他慢慢開口:“我和他升入了同一所高中、同一個班,因為家中渡過難關,家庭條件越來越不錯,父母打算把我送出國讀大學,所以從高三開始,我進了國際班。”
“高二結束的那場期末考試後,學校給奧賽班放了兩周假,其他同學扯起書包拔腿就走了,隻有他一個人……”木堆煙輕聲說,“他在座位上磨蹭著不想回家,可、可能是快要離開這個集體了,在隻剩兩個人的班級裡,我突然走過去。”
這可能是木堆煙最後一次見到這個人,他走到杭楊身邊,手剛在肩膀上輕輕一拍,單薄瘦弱的少年整個人劇烈哆嗦了一下,瞬間“啪”打掉了木堆煙的手,看到他霍然慘白的臉,木堆煙一瞬間明白了:這是家暴後近乎病態的精神敏感度——尤其是即將回家的現在,他的不安怕是達到了巔峰。
麵對杭楊一遍遍的“不好意思”和“抱歉”,木堆煙趕緊打斷:“沒關係。”
他在杭楊前桌坐下,停頓了數秒,再開口卻隻是一件日常的小事:“前幾天他們組團在背後罵劉洋的時候,我看到你把耳塞戴上了。”
杭楊慘白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血色,他靜靜盯著木堆煙,半晌,隻小聲說出一句:“隻是覺得吵得慌。”
“上周大掃除,那幾個班上前十的找空教室躲起來刷題了,老師也沒說什麼,”木堆煙盯著他的眼睛,“隻有你去喊他們了,是嗎?”
杭楊低垂下眼睛:“但沒人回來。”
木堆煙沉默了很久,然後說:“你跟初中一樣,還是沒變。”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木堆煙小聲說,他緊鎖著眉,甚至於完全沒留意到杭楊神態的變化,這段回憶於他而言似乎也滿是掙紮。
“這是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杭楊低聲重複了一遍,慢慢閉上了眼睛,伴隨著“故人”的這句話,他好像又慢慢看了一遍——看自己到底是怎樣走上了死亡的末路。
這可能是木堆煙谘詢生涯中最失態的一次,他把麵前這個同名同姓、但絕不同命的杭家小少爺當成了他可憐的故交,向他傾訴積壓在心頭多年的故事:“我出國後,在不長不短的時間裡,我、我發現——”
木堆煙聲音低下來:“我不知道是從這五年同窗生活裡的那一瞬開始,我愛上他了。”
幸好他沒抬頭,所以看不見杭楊此時此刻的表情有多震撼。
“但我沒有他的聯係方式,我聯係過的同學也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有的隻模糊聽班主任說過,說是他考上了H大……”
“但等我回國,”木堆煙一手按住半張臉,眼角在微微地顫抖,“他已經不在了。”
“直到他的死訊擺在我麵前的一瞬,我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回家的車裡,杭楊扒著前座的靠背小聲問:“哥,你知道那個和我同名同姓的‘杭楊’已經去世了嗎?”
杭修途右眼角莫名其妙顫了一下,他沉默了一會兒,回答清晰明確:“知道。”
“《有名》沒有大力宣揚那是他的遺作嗎?”
杭修途聲音淡淡的,聽不出過多的情緒:“一個人的死亡不該被消費。”
杭楊沉默了一會兒,繼續問:“那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這回,漫長的無言後,杭修途開口:“我、不知道。”
杭楊慢慢躺回靠背上,一隻胳膊擋住眼睛,無聲地笑了一下。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偌大一個世界,他靜靜死亡的時候,無人替自己哀悼。
作者有話要說:
我保證明天結束這段小虐,讓他倆滾去談戀愛(再此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