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1 / 2)

彆煩我。

這三個字活像是火星子,一下就把徐承誌這個炮竹給點著了。

他一把抽走李念原手裡捏著的《禮記》, “啪”地一下甩在兩人跟前的紫檀木菱花桌上。

“李念原, 你講點良心好不好, 你說要考功名就把生意都扔給了我,我這幾個月不但要顧著自己那一攤子,還得顧著你們李家的,我每天起早貪黑, 四處奔走, 你在這知乎者也的時候, 你老李家明年一整年的生意我都替你打理好了。我現在不過同你說句話,你你你,你竟然就扔了‘彆煩我’三個字給我?”

徐承誌是個好脾氣的,但脾氣再好的人也有生氣的時候, 尤其遇著李念原這個活得肆意瀟灑的主, 徐承誌隔一陣子就總要爆發一次。

換做從前, 李念原會有好一陣子在徐承誌跟前伏低做小, 夾緊尾巴做人,再對徐承誌吹捧一番, 徐承誌這氣慢慢也就煙消雲散。

然後皮癢了的徐承誌又繼續替李念原當牛做馬,李念原再惹火他一次, 徐承誌又爆發一次, 李念原再伏低做小一次,徐承誌又又繼續當牛做馬。

兩人就如此循環往複,轉眼就過了四十年。

可今兒李念原卻是一反常態, 他抬頭望著房梁,幽幽長長地歎了口氣。

“老徐,我覺著我要落榜了。”

徐承誌剛罵得口乾舌燥,端起茶杯正想喝口水,聽著這話手一抖,手裡價值萬金的成化鬥彩差點摔出去。

“念原兄,你沒燒糊塗吧?”

李念原用一聲無力的呻.吟回應他。

徐承誌剛才還氣得不行,這會兒又替李念原憂心忡忡起來。

“怎麼會這樣?念原兄,你不是從小就是神童嗎?我記得在廣陵書院的時候,白師傅每回都要把你寫的文章拿出來讀,每每都讀的我羞愧不已。”

“人生風水輪流轉,此一時彼一時。”李念原抱著頭說,“老高呢,你去替我把高朱普找來,讓我打死這畜生。”

徐承誌知道他這會兒焦躁,雖然徐承誌一直很想打死徐承誌這個混子,但他覺得李念原現在打老高並沒有用。

徐承誌急急安撫著他:“念原兄,你冷靜點,你要是書讀得累了咱們就出去走走。嗯……回江南是遠了些,那去香山吧,聽說那兒的香火靈驗。走,我陪你去拜拜佛,沒準你這腦袋就又轉過彎來了呢?老高雖然是討人嫌了些,可也不能拿來當出氣筒啊。”

李念原“唰”地抬起頭,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說:“他不委屈,老徐,你可知道我算完了,我現在不管讀什麼書,腦子裡蹦出來的都他媽的是《品香錄》。”

徐承誌聽得兩眼一瞪,李念原怕他不信,拿起桌子上的《禮記》隨手一翻,便是《中庸》篇。

他指著其中一句話,兩眼茫然地說:“你瞅瞅,這句。”

徐承誌說:“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這話怎麼了?這不是先聖們告誡我們人身居高位手握權柄時依然要謙卑不欺淩弱者;人生不順退居田野也不要攀龍附鳳嘛。”

徐承誌浩然正氣的解讀叫李念原心生慚愧,他羞紅著臉、淚眼汪汪地說:“老徐,我如今一讀到這句,腦子裡就想到老高這畜生在《品香錄》裡寫的男女歡好之顛鸞倒鳳與觀音坐蓮……”

“打住打住。”

徐承誌忍不住扶額,他雖說是個商人,可也是讀過十年聖賢書,還曾一心想考功名報效社稷的。他實在是對李念原這有辱聖賢的話忍無可忍。

李念原掏出一方繡花帕,捂著臉“哇”地一聲就哭開了。

“老徐,你說說,我這回是不是鐵定要落榜了。”

徐承誌氣得罵道:“你還有臉哭,這不都是你自找的?當年我讓你跟著我五湖四海走一走、散散心。你倒好,瞞著我同高朱普一起去花天酒地,不是水蓮姑娘就是碧蓮姑娘,每日醉臥勾欄院,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李念原從繡花帕裡抬起頭,吸了吸鼻子說:“天香樓隻有一位水蓮姑娘,可沒有碧蓮姑娘。”

徐承誌一瞪眼:“你還有理了啊?你你你!”

罵歸罵,該來的總避不開,李念原隻能是硬著頭皮去參加了康熙二十七年的戊辰科會試,然後毫無懸疑地落榜了……

他被高朱普的《品香錄》給洗腦的事,除了徐承誌外其他人都不知曉。

可李念原天生神童、科舉第一大省應天府第二的事眾人皆知,於是對他這回落榜眾人都十分驚訝。

珍珍關心地問他到底到是哪發揮的不好,李念原支支吾吾地就是不說。

雖然會試三年就有一回,但經曆過高考、司考的前考神珍珍知道,查漏補缺是複習的重點,知道短板在哪才好對症下藥。

於是她讓阿靈阿私下去找這次會試的總裁官大學士王熙,請他看看李念原的卷子,指點一番到底哪不好。

會試的卷子都是密封後重新謄抄的,王熙也不知到底哪一篇文章是李念原所寫,要把他的文章找出來,還得重新去找禮部的試卷底檔,頗費功夫。

阿靈阿為王熙準備了一套宋代初版的朱子,王熙感動得熱淚盈眶,這才在十天後找到了李念原的卷子。

王熙看過後這答卷,皺著眉頭想了半日,才給了阿靈阿一句讓人聽來覺得頗為糊塗的話。

“文藻華麗,用意深厚,隻是煙花氣太重。”

阿靈阿回家把王熙的評價告訴了珍珍,珍珍說:“王老爺子說的這‘煙花氣’是什麼意思?”

阿靈阿聳聳肩。

“我也不知道。”

珍珍同阿靈阿不知道的事,李念原自己心裡卻是門清。

遭此挫折後,李念原痛定思痛,決心重新做人。

他果斷給高朱普寫了絕交書,還把自己私藏的所有秦淮河花魁們送的汗巾、腰帶、香囊、荷包、情詩、玉墜,全部收拾了出來。

在初夏的蟬鳴裡,徐承誌陪著李念原在適安園的荷塘邊起了一個火盆。李念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這些紀念品往裡火盆裡扔,燒一件叨叨一件往事。

“這個是秋英當年贖身嫁人前親自從腰間解下的……嗚……”

“知道了知道了,一條臭汗巾子你多少年了都沒洗。”

徐承誌眼睛都不眨,直接就揉成一團扔進了火盆。

“這個是薇鈴中花魁那晚親自戴在我腰間的香囊……嗚……”

“這裡頭花瓣都沒味了,放著也占地方!”

徐承誌提溜著香囊穗子,直接甩進了火盆。

“還有這個,是鶯鸞第一夜我解下的,你記得不?我花了三千兩,她一夜成名後來名滿秦淮!”

“你就敗家老爺們,整天亂花錢,當初我就說那個鶯鸞不好看!”

徐承誌擠兌著李念原的審美,把那腰帶剪成三截直接就燒了。

“還有這詩……”

李念原還沒來得及說這茬故事,徐承誌直接就把那疊紙全扔進了火盆,火苗一瞬間竄成半人高,映著李念原傷心欲絕的臉。

李念原捧起最後一個玉墜子,捂在胸口哀嚎著:“我的個水蓮哦!”

一直站在遠處默默圍觀的珍珍和阿靈阿,被李念原這聲和狼一樣的哀鳴嚇得捂起了耳朵。本來在軟榻上趴著睡覺的五福小朋友更是被嚇醒來,嘴角邊還趟著一條口水。

“彆水蓮了,香蓮金蓮以後都沒你什麼事兒了,趕緊拿來砸了!”

徐承誌二話不說從李念原手裡搶了過來,猛地往地上一扔,水蓮姑娘留給李念原的那枚鴛鴦配瞬間四分五裂。

接著,徐承誌鐵麵無私地拽著李念原的衣領說:“趕緊得,離你入寢還有一個時辰,還能再讀一卷《論語集解》。”

李念原抹抹眼淚,紅腫的兔子眼瞪著徐承誌說:“老徐你是不是記錯了,我一般三更才入睡,還有三個時辰呢。”

“沒記錯啊!你不是要做個正經讀書人嗎?”

徐承誌抱著雙臂,在珍珍眼裡威嚴得如同教導主任一般,“三更?那是你花天酒地的作息,讀書當官的人都是聞雞起舞,你問問阿靈阿大人,萬歲爺什麼時辰起?他什麼時辰起?早朝什麼時候?宮中早講什麼時辰?”

阿靈阿立馬幫腔道:“是,一般是寅正起床梳洗,卯時早朝,辰時日講。”

李念原被這四點起床五點上班七點上課的生物鐘給驚呆了,他愣愣地問:“滿洲小皇帝這麼用功?”

阿靈阿鄭重地猛點頭。

徐承誌一攤手,滿臉寫著“不能怪我,你自找的”。然後就趕著李念原去當正經讀書人。

李念原被徐承誌趕入書房,手裡塞上書本,憋著眼淚讀了起來。

徐承誌從書房裡退出來,甩了甩酸痛的胳膊。

對“煙花氣”三個字深入了解的珍珍兩口子見這“念原焚香”的鬨劇差不多收場,迎上去對徐承誌說:“徐老爺,其實舅爺爺不用如此,一點子虛的功名而已,何必為此失了自己?”

徐承誌很是不同意,他急忙反駁:“老李這輩子太荒唐,他這麼再作再鬨遲早有天英年早逝,這回借著科舉收收心是件大好事。”

徐承誌捏著自己的肩胛骨抱怨著:“也不知道他哪來這麼多破玩意兒,找的我腰酸背痛。”

“徐老爺去歇一會兒吧?我讓人給您弄個冰碗?”

徐承誌連連擺手,“不用不用,公夫人明日在園中嗎?我明日要回京城處理兩樁生意上的事,老李這裡得有人盯著他念書。”

珍珍暗暗好笑,自家這舅爺爺到了徐承誌這裡,簡直和“逃學兒童”一樣需要隨時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