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1 / 2)

徐承誌去廣陵書院的時候剛過完十二歲的生辰。

他們老徐家原本隻是江寧一代的小布商,主要靠把江南的布匹販賣給長江以北的商人營生,說白了就是個二道販子、賺差價的中間商。

後來,徐老太爺祖上積德中了頭彩,娶得一個小鹽商的獨女,順帶接收了嶽父的生意。

這樣一來,老徐家這才慢慢發了跡。不過就老徐家的那點產業,根本沒法子和揚州城內一年動輒千萬兩進項的大鹽商們比。

徐老太爺算是個善於通過婚嫁改變自身階級的人,他自己娶了個小鹽商的獨生女,將徐家從小生意人躋身中遊商人的行列,對一雙兒女,他卻有了新的打算。

這人吧,往往就是有錢了想要名,有名了想要錢,**總像個無底洞。徐老太爺在生意做大之後就想著得抬高身價,弄個好名聲。

在古代,除了皇族貴戚官僚之外,餘下的人按士農工商依次排列。商人雖然有錢,但社會地位最低,讀書人也許清苦,可就算是本地的父母官,見著也要客氣地拱手作揖。

徐老太爺於是花了五十兩請了一位兩淮本地最好的媒婆,再許諾她,若是相著了好人家結成婚事,額外再給她一百兩。

媒婆這下是下了死功夫地到處打探,終於在一個月後給徐老爺引薦了一門第家世都頗合徐老太爺心意的人家。

這戶人家姓陳,算是淮安本地知名的書香世家,如今當家的是陳舉人陳老爺,他父親也是位舉人,做過一任縣學的教諭。祖父更厲害,乃是萬曆二年甲戌科的二甲進士,曾任南直隸提學禦史,如今兩京六部不少的官員都是他的學生。

陳舉人出身這樣的書香世家自然也是打小苦讀,他三十四歲就中了舉人,要說眼瞅著四十歲就能中進士,前途一片光明。

誰想一場風寒徹底拖垮了他的身子,他祖父、父親又愛惜家族的名聲,為官的時候甚是清廉,身後也就留下一棟老宅,一屋古書和幾畝薄田給他,若不是舉人不用納稅不用服徭役,陳家這日子簡直過不下去。

徐老太爺發跡了之後可說是豪宅黃金美人樣樣都有,可就是沒有文化。他做夢都想同這樣的書香世家結親,好和“書香世家”這四個字沾上邊。

可一般這種門第的人家結親也都是同圈內的讀書人結,哪看得上他這二道販子出身的暴發戶啊。

媒婆往陳家跑了幾次,天天軟磨硬泡,陳舉人就是都不答應,說商人重利輕仁義,媒婆無奈之下隻能把陳舉人的意思告訴了徐老太爺。

徐老太爺做了半輩子的生意,深深了解一個道理,這世上沒有用錢買不到的東西,如果買不到那隻有兩個原因:一,出的價還不夠高;二,買的人不夠誠意。

於是徐老太爺揣著十萬兩白銀親自登門,同陳舉人說,他想結門扁擔親,所謂扁擔親就是他讓自己的兒子娶陳舉人的女兒,同時他也把女兒嫁給陳舉人的兒子,這樣兩家便能親如一家人。

錢和嫁女兒雖然誘人,但並不能讓陳舉人下定決心,真正動搖他心思的是後一項。這陳舉人有個兒子,雖說人很聰明,長得也眉清目秀,但生來一條腿就殘疾。

古代當官也是要看身體的,殘疾之人除非優秀到讓皇帝超拔,否則是做不了官的,故陳舉人的兒子在考上秀才之後就基本放棄仕途這一條路,自己弄了個私塾收學生教書為生。

他腿有殘疾的事十裡八鄉都知道,好人家的女兒哪會選他當女婿,一般的鄉野村姑陳家又看不上,於是這位陳秀才都是二十好幾的人了,還是光棍一條。

徐家又是送銀子,又是送個閨女,一片赤誠的態度終於是打動了陳舉人,於是在一個良辰吉日,兩對新人同時拜堂成親,徐家同陳家結為了親密的親家,徐老太爺是如願以償成為了書香世家的親戚。

這陳家女兒嫁到徐家之後的第二年就生了徐家的長孫,徐老太爺給取了小名叫長壽。

徐承誌出生的時候,坐在北京城金鑾殿上的皇帝還是老朱家的崇禎爺,而等到了他啟蒙的年紀,崇禎皇帝已經在煤山的老歪脖子樹上把自己給吊死了。

接著天下大亂,李自成搶了陳圓圓,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開了山海關放清軍進關,大明哪,就這麼亡了。

許多京畿的大族世家紛紛南逃,江南雖然尚未被戰火洗禮,卻也已經感受到了唇亡齒寒的滋味。

陳舉人身體不好,脊梁骨卻挺得很,自諳是大明子民,聽說崇禎爺吊死的時候就把褲腰帶給解了往房梁上一掛,家裡人嚇得趕緊拖住了他。

等到韃子小皇帝在京城登基的消息傳到江南,他又把褲腰帶掛上了房梁,好在這會兒他身子更虛弱了,有力氣掛褲腰帶,卻沒力氣把自己給吊上去。

懵懵懂懂的徐承誌,就在一屋子大人的哭聲中被推到了外公陳舉人的病榻前,於是文化人陳舉人親自給外孫取名“承誌”,意為承襲祖先誌向,光複大明之意。

後來的事大夥也都知道,清軍在肅清北方的農民軍後就揮師南下,南明小朝廷就像個水泡一樣不經打,一戳就破。

徐家彼時已定居在淮安躲過一劫,但繁華的揚州城卻被一夜血洗,之後滿洲朝廷就在江南頒布了剃發令。

陳舉人躺在病榻上卻仍不忘自己是大明子民,讓家人抬著他進了一所道觀,拜道長為師,旋即結發成為道家弟子,幾天後就在道觀病故,但好歹是帶著完整的頭發躺進了棺材。

徐家和陳家的人不可能人人出家啊,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大家都想活命,於是隻能是乖乖把腦袋給剃了。

好在徐家是生意人,原本就隻在乎誰給他錢賺,對坐在龍椅上的人是誰反倒不怎麼感興趣。

徐老太爺從前有個生意夥伴,這人不知怎麼巴結上了豫親王多鐸,在清軍占領江南後混得是風生水起,徐老太爺抱著這條大粗腿不但守住了家業,還吞下了一座原本隸屬於前明皇族產業的大布莊。

此時就不得不說陳舉人看人有眼光,好在他已經去世,要活著看見親家這樣非得氣得吐血不可。

於是乎在皇帝從姓朱變成姓金的時候,徐老太爺也著著實實地給自己的家產鍍上一層金,徐家不但沒有沒落反而是日子過得比從前更好。

再說回陳家。這徐家的女兒嫁進陳家之後卻一直未能有後代,估摸著大約是這陳秀才除了腿有殘疾之外,身體也不怎麼好的緣故,不過好在夫妻二人性情相投,日子過得倒也美滿幸福。

兩人因為沒有孩子,故而十分疼愛大外甥徐承誌,基本拿他當親生的孩子看待。

徐承誌六七歲上的時候就由姑姑徐小姐做主,到了姨夫陳秀才的私塾跟著其他孩子們一起讀書。

陳秀才觀察了他幾年,覺得他算是個好苗子加可造之材,於是就同徐老太爺提議說,家裡既然不差錢,可以讓徐承誌試試走科舉之路,光耀門楣。

陳秀才這提議讓徐老太爺是老淚縱橫,他同陳家聯姻為了什麼,用現代話說不就為了改造基因,讓老徐家躋身讀書人的行列嘛!

徐老太爺當即揮著自己滿是戒指的大粗手,在家中嚷嚷著:讀!考!買也要把我孫兒買成金子,哦不,進士!

於是陳秀才就動用了他爺爺的人脈,將徐承誌塞進了江南知名的大書院——廣陵書院。

這廣陵書院的院長白老爺子和陳秀才的祖父陳禦史,是一對同科同年的好基友。

陳禦史致仕之後就在家“采菊東籬下,悠然現南山”,白老爺子是人老心不老,回老家後還想散發退休後的熱情,一不做二不休,跑廣陵書院當起了院長。

廣陵書院坐落在揚州,乃是兩淮一代知名的大書院,彆說鄉試中榜,自打嘉靖朝到現在,每科殿試都至少有三名廣陵書院出身的中進士。

若是拿現代作類比,差不多就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重點中學水準(彆嫌棄三名少,進士三年一考,取的少還要分省錄取),故而無數學子擠破腦袋也想進廣陵書院。

陳秀才動用了祖父的人脈,外加將徐老太爺給他的一百兩黃金捐給書院,白老頭這才答應將連秀才都沒考過的徐承誌收進來。

大人們想儘各種辦法,又是花錢又是求人才弄來的這個“重點中學插班生”的名額,徐承誌卻一點都不在乎。

徐承誌這個人吧,說優點就是特彆現實,什麼時候都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重,說缺點就是因為太過現實,完全沒有什麼激進或是異想天開的想法。

他心裡清楚得很,考秀才沒問題,舉人大概也行,考進士,這個可就不是他能輕易掌握的事了,不但得比現在努力千倍萬倍讀書,還得看考官是不是賞識他的文章,難度太高。

但徐老太爺都下了決心,身為孝孫的徐承誌又能咋辦呢?

徐承誌剛過完十二歲的生辰就被通知:行了,明兒卷鋪蓋去揚州吧。

彆人聽說去廣陵書院那是開開心心,他是完全高興不起來,隻覺得老徐老陳家三代都指望他一人,實在是壓力山大。

可不高興管不高興,他還是被徐老太爺配上了五個書童七個丫鬟送上了路。

徐承誌第一次到揚州,便是這一年。

此時正值春天,揚州城內百花齊放、綠樹成蔭,酒樓、賭坊、勾欄院,哪一處都是熱熱鬨鬨的。

而揚州城郊的這所書院卻是一派祥和,學生們三三兩兩,或是在討論著今年鄉試可能出的題目,或是在溫習功課。

徐承誌站在院子裡的一株桃花樹下,一邊看著桃花像下雨一樣往他的頭上和肩膀上落,一邊無聊地聽著屋子裡姑父陳秀才和廣陵書院院長白老頭的交談。

陳秀才跪坐在蒲葉編的墊子上,臉上掌著笑容說:“白院長,這孩子是我夫人的內侄,您也知道我和夫人膝下無子,拿這孩子當親生的一般疼愛,他七八歲上就來了我的私塾,是我手把手交出來,如今送來廣陵書院是想著院長您好好□□一番,讓他試試走科舉。”

白院長捏捏胡子說:“嗯,既是你親自教的,想來底子打得不錯,但為何到現在也沒想著讓他去考個縣試試試水呢?”

陳秀才說:“他們徐家是經商的生意人,把孩子送我這讀書我本以為就是圖個識字,沒想過科舉這回事,後來看他是個可造之材,我才對我嶽父提了一提。”

陳秀才說著把徐承誌寫的文章還有做得詩詞拿給白院長看。

白院長眯著老花眼瞅了瞅說:“嗯,功底紮實,遣詞用句乾淨利落,沒沾上什麼壞習慣,倒是塊璞玉,行了,莫說他的品格,就是看著同你祖父的交情,這人我也是會收的。”

陳秀才高興地說:“那晚輩還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讓這孩子去甲字班讀書?”

廣陵書院此時共有大約七八十號學生,分成甲乙丙丁四個班,最好的當然是甲字班,相當於重點中學裡的競賽重點班,除了白院長會親自教之外,還有多位廣陵書院的名師當教習夫子。

其餘的乙丙丁三個班,教師陣容就稍微差些。每屆鄉試、會試中榜最多的也是甲字班的學生。

白院長略有些為難。

“這……甲字班的學生都是書院裡成績最好的,他們大多數七八歲上就來書院了,去年都已經考過了縣試……”

兩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飄進了徐承誌的耳朵裡。

他心裡無風無波,看看,這不都是他早就預料到的麼。

姑父就是把事想得太容易了,他一個外來的學生怎麼可能就這樣突然被安插到甲字班裡,何況他就是個普通人,也不是什麼天縱奇才。

徐承誌無奈地望天,突然有人穿過院子像一陣風一樣從他身邊跑過,卷起一地的碎花在空中飛舞。

“白老頭!你瞧瞧我拿什麼來了!”

那人步態輕盈跑得飛快,徐承誌沒瞧著他的臉,隻見到了一個纖細的背影提著一個竹子編的食盒衝進了白院長的屋子。

那人經過的地方空氣中留下了一股濃鬱的味道,徐承誌嗅了嗅,似乎是叫花雞的味道。

他望著那個背影心裡有一絲絲小小的震撼。

徐家雖說是商人,但家風嚴謹,徐老太爺在家說一不二。

當初為了同陳家結親,說要把千嬌萬寵的大小姐嫁給一個瘸子也是說嫁就嫁,家裡從上到下,沒一個人敢說個“不”字。

平日在家,吃飯的時候徐老太爺沒碰過的菜,沒人敢下筷子,每每總要等他嘗過一口了,大家才敢去夾了吃。

尊敬長輩,晨昏定省,問安行禮這些規矩就更彆提了。

這白院長是兩榜進士出身,當過官,年紀麼看著也有個六十來歲的樣子,那叫他“白老頭”的人,雖說他沒瞧著正臉,但看他黑黝黝的辮子聽他清亮的嗓音,最多也不會超過二十歲。

這人竟然如此張狂地稱呼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為“老頭”,這在徐家簡直是不能想象的事。

白老頭拿起桌上的一卷《論語》就往那人頭上重重地敲了一擊。

“兔崽子,沒大沒小的,有客人在沒見著嗎?”

那人捂著頭倒退了好幾步。

“我是好心好意給你送叫花雞來的,這雞要趁熱吃才好吃,涼了就沒那個味了。”

白院長一本正經地板著臉說:“我在談正經事,去去,你要吃雞自個兒吃去。”他嘴巴硬,眼睛卻很老實,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就往那人手上的食盒瞟。

那年輕人說:“我吃過了啊,這不是上回,就你看我吃芙蓉糕那次,說我不分給你不夠尊師重道嗎?你談什麼事呢?還有多久才能談好?”

陳秀才被夾在一老一少中間,聽著他們談吃ji的事,臉上隻剩下了一個大寫的尷尬。

他咳了一聲,表示自己還在。

年輕人問:“這位夫子找白老頭是何求?”

陳秀才說:“我有一位內侄兒想請白院長安排到甲字班讀書。”

年輕人說:“嗨,就這麼點事,白老……院長大人你答應了不就是了。”

白院長瞪了他一眼。

“甲字班都是考過縣試的準備接下來府試的,他這位內侄兒還是個白身,怎麼進甲字班?”

年輕人想也沒想就說:“那還不容易,去乙字班不就得了,您要喜歡那孩子,覺得他資質好,沒事多去乙字班講講課,順便造福下乙字班的學生唄,這不是一舉兩得的事嘛。”

白院長捏著胡子略一點頭。

“此話到也言之有理。”

陳秀才一聽雖說進不來甲字班,但去乙字班也是不錯的結果,當即大喜過望,朝白院長連連作揖。

白院長說:“那就這麼安排吧,一會兒你就領那孩子去乙字班吧。嗯……”

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年輕人手上的食盒。“我還有些事,就不陪你多說了。”

他說罷起身牽著年輕人的手往後屋走,想也知道,這一老一少定是吃雞去了。

院子裡站著的徐承誌已然是目瞪口呆,等到陳秀才出來的時候他問:“姑父,剛進去的那人是誰?”

陳秀才笑著說:“今兒多虧了他了,我先前也沒見過這人,但聽他喊院長‘白老頭’,看著又同他甚是親近,想來就應該是廣陵書院裡那位出名的神童了。他比你還小一歲,已經過了縣試了。”

徐承誌心想:那剛才這人定是甲字班的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