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1 / 2)

尚公主 伊人睽睽 17208 字 4個月前

公主府的衛士和侍女們,都能感受到暮晚搖和言尚從慈恩寺出來後的那種低氣壓。

兩人不如往日那般隻是互相看一眼,那樣的氣氛就讓旁人插不進去。

而今暮晚搖重新戴上了幕離,走在前麵,言尚跟在她身後,盯著她的背影。言尚眼神有些空,暮晚搖回頭,便看到他望著自己出神的目光,目中有些哀傷。

他哀傷地看著她,就讓她心臟被針猛地刺了一下。

暮晚搖靜默片刻,將那股情緒忍下去。

她道:“上車,一道回府。”

言尚:“不必……”

暮晚搖不耐煩喝道:“讓你上車就上!哪兒那麼多廢話!”

公主突然的發火,嚇了眾人一跳。衛士和侍女們無措四顧,不明白公主如今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對言二郎發火。

然而言尚明白。

言尚看她一眼,隔著紗,看不到她的神情,卻能想見她再一次關上了那道通向她心靈的門。她重新將自己用冰雪封了起來,開始用刺提防著他。

言尚心裡很亂,他有太多糊塗賬想不明白。他想開口說點什麼,卻覺得自己現在說的所有一切都很虛偽,很客套。他終是沉默下去,隨她一同上了車。

這是第一次二人同車,卻一路無話。

她既不來招他逗他,他也一直安靜坐著。中間隔著張案,就像楚河漢界一樣涇渭分明。

壓抑的氛圍讓人都受不了。好不容易挨到府邸門前,暮晚搖感覺到自己終於鬆了口氣,不用再麵對言尚了。她迫不及待地開車門,不等言尚先下車後回來扶她,她直接就要扶著外麵侍女的手下車。

袖子被身後的郎君輕輕扯住。

言尚低聲:“搖搖……”

暮晚搖的後背瞬間僵直。

言尚:“我不在意……”

背著身,暮晚搖非要厭惡地開口打斷他的話:“言尚,我求求你什麼時候能不這麼虛偽一次?覺得我難受,覺得你不能不表明態度,所以你就要表明?你麵對旁人時再多心思我也懶得管,在我這裡,你能不能不這麼虛偽?

“放手!”

身後的人沒有說話,卻也沒有放手,暮晚搖懶得搭理他,自己用力一扯,就將袖子從他手中扯走。她頭也不回地離開,留言尚一人呆呆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

--

迎接暮晚搖的,並不隻是這一個問題。

雖然她答應言尚少喝酒,但是當晚她仍忍不住喝了一宿酒。次日睡了一整天,才緩過來。而過了一天後,傍晚時候,暮晚搖才看到金陵李氏給自己寫的信。

既有來自李氏家主的信,其中也夾著一封自己的舅舅、南海縣令李執的信。

兩封信其實是同一內容,都是讓她和韋樹定親。

信中說時機已足夠成熟,暮晚搖在長安大權在握,韋樹目前也沒什麼太大問題,正是二人定親的好機會。哪怕定親後,明年再成婚,都可以。

李家和韋家隻是怕夜長夢多,怕暮晚搖權勢太盛、日後掌控不了,所以急於在此時,趁著暮晚搖權勢還沒有大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將婚約定下來。婚約定下,兩家就好走動了。李家就可以借著暮晚搖的手和韋家的幫忙,一點點重新回長安政治中心了。

逼婚,逼婚!

又是逼婚!

看到這兩封信,暮晚搖就火冒三丈,覺得自己現在處處是麻煩。

他們就知道跟她逼婚,就知道拿著她的婚事做文章!哪怕她到了今天這一步,在他們眼中,聯姻都是她的最大用途!

暮晚搖氣得破口大罵,又摔了一屋子的器物杯盞、珍品瓷器,將公主府的侍女們嚇得瑟瑟發抖。公主平時脾氣也不好,但是自從有了言二郎後,公主脾氣已經收斂了很多。

這是兩年來,暮晚搖第一次發這麼大的火。

而暮晚搖眼尖,看到夏容蒼白著臉向外麵退,她就拍案吼道:“不許去請言尚!今天我府上的事,你們誰敢讓言尚知道一個字,我拔了她的舌頭!”

公主的眼中儘是凶煞和戾氣,她不再嫵媚動人,而是變得陰冷尖銳。公主府的人惶恐不安,自是聽令。尤其是作為貼身侍女的夏容,服侍公主時更是怕得渾身發抖。而她僅僅因為哆嗦了幾下,就被公主罰去膳房刷碗。

哎……好懷念春華姐姐在的時候呀。

暮晚搖發了一通火,心情才稍微好一些。她晚上也沒心情用膳,就拿著書信回寢舍研究去了。而兩個貼身侍女猶猶豫豫地端去果盤找公主,正碰上暮晚搖從寢舍出來。

暮晚搖說太悶了,她要透透氣。侍女們連忙安排公主在府上散心,思考是否請府上樂人來彈唱討好公主。暮晚搖卻不等她們考慮出個章程,就自顧自地登上了府上最高的三層閣樓。

樓上燈籠點亮,腿上蓋著一張薄褥,暮晚搖坐在閣樓上,習慣性地攏著手臂,望著對麵府邸的燈火發呆。

她在想李韋兩家的聯姻。

她冷靜地想著,要推掉這門婚事。

太子這裡走了一個楊嗣,正是用人之際,她還要多安插人手,多拉攏朝臣,豈能在這時爆出來,說要跟韋家定親?那太子會如何看她?她才站穩的跟腳,是否要因此事而打折扣?

而點頭了這門婚事,對她又有什麼好處?

沒太大好處的。

隻對李家、韋家有好處。

而那兩家一旦勾結上,她這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公主,很容易會被拋棄。也許他們會直接安排其他人再聯姻,暮晚搖在其中的作用,也不過是當李家回到朝堂的一個橋梁。他們稀罕她身上這點兒皇室血脈……然而若無子嗣,自己的作用就不好說了。

暮晚搖冷漠地想著,她不能把路走到那種絕境上。

今日的暮晚搖,和當初剛回長安的暮晚搖已經不同了。她在政治場上磨礪了三年,她遠比當初了解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麼。她非常清楚自己隻有站在太子和李家的中間,才能借勢而起。她偏向任何一家,除非那一家大勢已定,都不值得。

這門婚事,帶給她的利益不夠。

她要麼拒婚,要麼討價還價,要那兩家割舍更多的好處來,才肯答應這門婚事。隻要有足夠好處,成婚後她權勢更大,不為他們所控,自己有沒有子嗣,他兩家都奈何不了她。

隻是……韋樹怎麼辦?

言尚又怎麼辦?

都要為了她的一己私欲,而犧牲麼?

暮晚搖略有遲疑,她放虛的目光凝實,熟稔十分地找到對麵府邸書舍的位置,向那裡看去。這一看讓她怔忡,夜霧彌漫,她看到一個不明顯的人影推開窗,站在窗前。

他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

暮晚搖怔怔地看著,心臟跳到嗓子眼。

她難過地想:他在看我麼?能看到麼?

他會一直看我麼?

--

言尚心裡亂糟糟的。

聽一言,窺全貌。

他的心從暮晚搖說她不能生育那一刻,就開始亂了。他忍不住會想她為什麼這麼說,她是天生的不能生,還是後來的不能生?她怎麼知道她不能生?難道還有女人天生不能生孩子麼?

而如果是後來的不能生……她在烏蠻,遭遇了什麼,才會這樣?

他心為此疼得發麻,他既痛恨自己的毫無想象力,也痛恨自己連想都不敢去想。他想到南山時,涉水而立的暮晚搖,衝他哭著喊“自古紅顏,隻能為人所奪麼”的暮晚搖……

言尚弓下身,捂著自己的心臟,想為什麼那個時候他沒有察覺呢?

她的痛苦,遠比他以為的深!

如果她的痛苦是烏蠻造成的……自己在南山時一開戰阻止她殺蒙在石,她該多難過,多絕望。她孤立無援,連他也不信她,覺得她魯莽了……

可是這人間事,誰又應該事事冷靜呢?

事事冷靜的是聖人,既不是暮晚搖,也不是言尚。

蒙在石……為什麼當初沒有殺了他?

然而言尚又要逼著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想那些已經無用,更重要的是現在的問題——暮晚搖不能生孩子的話,他和她怎麼辦?

自古以孝治天下。

若是沒有子嗣,便是不孝,是大錯。

內宦們為何被士人那般嫌惡,瞧不上?一則是辱了尊嚴,二則,不就是斷子絕根,沒有子嗣麼?

言尚手撐著額頭,想的自己頭痛。他慢吞吞地打開一封來自嶺南的信,是今早出門時收到的,他在戶部忙了一天,到現在才有功夫打開信。

因為距離遙遠,因為知道自己此生和父親、兄長、弟弟妹妹的關係可能都隻能依靠書信來維持,言尚對家中每次來的信件都十分看中。他常常和家中寫信,寄東西,在銀錢不缺後,更是經常地給家裡寄錢,妄圖希望這樣能減輕自己不能贍養父親的愧疚感。

每每收到家中信,他都珍貴地一讀再讀,緩解思鄉之苦。

然而這一晚,隻是看到信封,言尚就手臂發麻,覺得壓力極大。他喘不上氣,麻木了許久,才打開信件。

信中都是家中最近的一些情況,對他的一些掛念。有一件好事,是說他三弟跟一位千金定了親,今年就要成婚了。知道言尚是朝廷命官,輕易不能離開長安,言尚回不去嶺南,他們在信中安慰言尚,說待三弟中了州考,也許能帶著妻子來長安,讓他見一見自己的弟媳。

信中一派喜悅。

言尚也為三弟高興。

隻是父親在最後催促他,問他為何還是遲遲不成親。難道等他三弟都有了孩子,等言曉舟都嫁人了,他仍然成不了親麼?

比起前兩年的言父在心中隻是規勸,今年隨著言三郎定親,言父已經十分著急,頗為不耐。隻因言尚還不成親,讓言父在鄉鄰家壓力也極大。而言尚若是能成親,言家一家人,興許能趁著這個機會,和言尚見上一麵。

言尚還差一年就到弱冠了,弱冠之齡尚無婚配,已經足以讓素來好脾氣、不怎麼管兒子的言父著急。

言父問他是不是長安的女郎們太難討好,又憂心忡忡需不需要找人幫他做媒,再催促他,不要太挑剔了,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成了言家的笑話。言父認為自家二郎溫柔和氣,生得俊俏人又會說話,怎可能長安沒有女郎喜歡?

一定是言尚太挑剔了,才耽誤了婚姻大事。

言父最後幻想了一下子孫滿堂的未來,結束了這封信。

而言尚手撐著額頭看信,到最後幾乎看不下去。他心中愧疚至極,因自己何止是不能成親,自己是也許、也許……也沒有孩子啊。

他喜歡暮晚搖,可是他不能有他和暮晚搖的孩子。

心中泣血一般,言尚閉目,伏在案上,感覺失去了方向,又恨又無力。

他第一次對這段感情生了猶豫,生了害怕,生了踟躕。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在此年代,沒有子嗣的後果,被人指摘一輩子的後果……太可怕了。他又不是暮晚搖那般公主之尊,沒有人會說公主,隻會來說他。整個宗祠都會看著他,一個“不孝”壓下來,他將被世人看輕、被族人看輕。即便他能承受,他還要麵對家人的失望,麵對他們的歎息。

這個付出一生的代價,實在太大。

大得將他打醒,讓他渾身發冷,讓他茫然為什麼會這樣。

他是做錯了什麼,他的搖搖是做錯了什麼,他們才要麵對這樣的難題?

言尚推開窗,想要透一透氣,猝不及防,又在預料之中,他看到了對麵府邸閣樓上的燈火。搖晃燈籠下,隱約有個女郎黑漆漆的影子坐在藤椅上。

女郎獨坐高樓,使他思之如狂。

而今、而今……言尚隻是定定看著那裡,目不轉睛。

隱隱約約,他覺得自己目中生了潮氣。他如釘在這裡一般,心酸無比,難堪無比。

隻能用悲傷的眼睛,遠遠看著她。

--

之後許多天,言尚和暮晚搖都沒有碰上麵。

本在同一巷子,又住鄰裡,不想碰麵比想碰麵,要難上很多。但他二人就如同有默契一般,言尚要去府衙的時候,暮晚搖從不出門;暮晚搖傍晚回來的時候,言尚還在府衙辦公務。

隻是夜裡閣樓上的燈籠,總是亮著。

四月上旬的一日,暮晚搖在宮中,陪自己的父皇說話。她府中廚娘釀了今春的“桃花釀”,她特意拿來宮中請皇帝品嘗。而也許是入了春,天氣暖和,皇帝的病情緩解,有了精神,他便也喜歡暮晚搖日日來宮中陪他說笑。

坐在窗下海棠旁,桃紅色的裙裾漫鋪地磚上,丹陽公主雲鬢鬆挽,眼尾斜紅,唇染丹朱。她的美麗,遠遠壓過了那窗邊海棠紅的濃豔。

她手中托著小小一盞,正在笑盈盈地給皇帝介紹酒釀,便聽到外麵內宦通報:“陛下,太子殿下與戶部尚書都事求見。”

皇帝便看到自己小女兒托著琉璃盞的手輕輕抖了一下,纖濃綿密的睫毛顫了一下。

戶部尚書都事,乃是言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