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頃,殿門吱呀一聲開啟。
如一自內走出。
可還沒等他開口,封如故便大笑道:“我哪裡來的徒弟,燕師妹,你又同我玩笑。”
桑落久輕咳,對如一小聲解釋:“居士,抱歉,我師父怕是醉了,認錯了殿門。”
說罷,他捏了捏嗓子,清亮的少年音就變成了雌雄難辨的軟音:“小師兄,師父在殿裡等你呢,都等急了。”
封如故吞了口口水:“師娘不在吧?”
“在啊。師娘等著和師父下山共遊,你晚去,他也要發火了。”
封如故打了個大哆嗦,伸手欲起:“快快快,我馬上去。”
誰料,他本就昏眩,又起得太急,腿一軟,一個踉蹌便向後倒去。
如一反應迅速,一掌接住他的後背,又翻過掌來,把他輕推到桑落久懷裡去。
桑落久穩穩接住,很是客氣:“這麼晚,叨擾居士了。還請早早歇息。”
他扶著封如故返回了正殿。
如一同樣折返殿中。
海淨撫一撫胸口,嘀咕道:“幸虧雲中君醉了。”
如一不語,向來冷淡的表情看起來甚至有些懊惱。
背後閒話、誑言妄語,皆是口業,乃佛家大忌。
但封如故的琴聲,實在太像昔日自己難以入眠時、義父為自己彈奏的安神曲,叫他無法不去在意。
或許不會有人認為,遠隔著十年光陰,一個人仍能記住另一個人的琴音、指法、技巧,而且清晰如昨。
當年,義父手把手教他學工尺譜,認板眼,識宮調,偶爾嫌他笨,多數時候誇他聰明。
如一以為,自己將義父視作唯一,義父亦是如此。
……但,義父卻把封如故的箜篌教得那般好,好得幾乎像是同一個人所彈。
樂聲越入佳境,海淨越是稱讚,如一越是如火灼心,煩躁不已,這才有了方才的失態之語。
自從遇上封如故,如一便覺得自己多有失態,需得對自己施些懲戒才是。
如一閉目半晌,下定了決心,拈起一粒小小的紫檀子,噙入口中,並從隨身之物裡拿出一塊寫著“止語”字樣的木牌,掛在了腰間。
海淨看到這一幕,吃驚不已:“小師叔?”
如一以木牌相示,指了指自己的口,搖一搖頭,旋即便繼續潛心打坐。
海淨愕然之餘,生出了幾分敬佩。
小師叔嚴以待人,亦嚴於律己,既是造了口業,便要修閉口禪,以此反省。
要知道,以寒山寺寺規,一枚小小的紫檀入口,就是整整一個月的禁言。
至於如一,含了紫檀,心緒總算平靜了些。
然而,他耳畔仍有箜篌餘音,繞梁不絕,時時擾動他的心弦。
……
正殿的大門甫一關閉,“醉酒”的封如故便離開了桑落久的攙扶,站直了身體。
“小和尚耳朵不賴。”封如故解下了外袍,“我確有箜篌名師指導。”
桑落久看起來對“師父沒醉”這件事並不意外,站在他身後替他寬衣,將外衣與玉腰帶分類掛起,井井有條:“是,師父的箜篌彈得很好。隻是從來不教徒兒們。”
封如故說:“我又不是司琴師傅,教你們這個乾嘛。”
桑落久笑應:“嗯。”
封如故大言不慚道:“我做你們師父,最大的功績,就是不拖累你們。”
桑落久不說話了。
封如故回頭看他:“落久,剛才,你是聽到了他們的議論,故意出聲的吧?”
桑落久抬起星亮的眼,亦不否認,溫馴一笑:“師父,弟子知錯了。”
封如故也沒有責備他的意思:“不錯,還知道同我配合。就是拿師娘嚇唬我,實在太壞。你不知道我最怕他啊。”
桑落久退開兩步,言笑晏晏:“落久無心之失,請師父諒解。時間不早了,師父早些安置吧。”
封如故擺擺手,自行寬衣解帶。
立於中庭,桑落久側頭,看向偏殿,一時沉吟。
剛才在殿中,他沒有問“師父很重視如一居士嗎”之類的無聊問題。
師父裝醉,不過是不想叫居士難堪。
師父對誰都沒有這麼體貼過。
……為何呢。
桑落久自幼聰明,唯獨窺不破師父身上籠罩的層層謎團。
他終究還是不再多思,轉身進入夜色之中,尋他的傻瓜師兄去也。
而不知道是因為海淨小和尚那句“名師指點”,還是提到了他們師兄妹三人都怕的師娘,今夜,封如故夢到了童年之事。
綿延十裡的紅牆琉璃瓦,圈起一方富麗的宅院,院外百頃竹林,院內荷塘碧影,遠方有一座小山,每逢冬日落雪,還會戴上一頂小小的銀亮雪冠。
這邊是封如故小時候的家。
封家在江南,以販藥起家,三代商賈,在封如故的父親封明義這一代達到鼎盛,以仁經商,商運昌隆,藥香綿延半城,任誰也小覷不得。
父母請來江南最有名的箜篌教師,指點獨子封如故的琴藝。
他自小生得手長腿長,手指纖細,環抱箜篌叮叮咚咚地彈時,母親便倚在繡榻上,手執書卷,溫柔地望著他。
封如故性格活潑,家中又大,夠他玩耍,因此他在做完功課後,總會撒了歡地跑。
他喜歡在紅牆下一步步地走,用小小的步伐丈量他家的牆有多長。
老嬤嬤挪著小步子,遠遠喊他:“小少爺,彆摔了。”
老嬤嬤自小看護他,有她保護,封如故沒摔痛過一次。
她招呼道:“西瓜從井裡吊出來,涼好了,快來吃。”
封如故跑回來,拉住嬤嬤衣角撒嬌:“我要吃荔枝。”
嬤嬤無奈地摸摸他的腦袋:“祖宗,昨天晚上剛吃過,你不怕上火啊。”
“可嬤嬤都沒吃著呢。”
“那等金貴東西,怎是下人能吃得起的。夫人老爺要是看到,可了不得。”
封如故左右看看,從口袋裡摸出一顆紅殼鮮荔枝:“那我給嬤嬤放風!”
說罷,他頑皮地衝嬤嬤眨眨眼睛。
小小年紀,他已有了風流俏公子的雛相了。
按理說,封如故是一輩子不會入仙道的。
他會在紅牆之內,做一輩子的富庶少爺,接過父親的藥房和偌大產業,若是他沒有太大野心,彈彈箜篌,聽聽琵琶,也是瀟灑浪蕩的一生。
是年,關中大旱。民大饑,遂相啖。
餓紅了眼的難民大量湧入南方。
箜篌教師某日未能來授課,封夫人派人去問,回報的消息說他傷了腿,是難民在城中乞討,他的轎子過去,難民攔路,抬轎的小哥嘴不乾不淨了幾句,雙方扭打起來,箜篌教師跌出轎子,才受了傷。
封夫人得了消息,慨歎幾句災年不易,又封了個紅包,叫護院送去,叫他好好養傷。
知府也犯愁,城中糧倉已開過一次,吃緊得很,上頭的賑災款項和糧米還在路上,拒災民於外,未免不仁;但放任災民湧入,對府內治安也是極大的隱患。
無奈下,知府召集城中富賈,意思也很明確,是要這些商戶出資,在賑災之物到達之前,先頂上一陣。
封明義自幼受儒學熏陶,重仁重義,不等知府明言,便同意由自家拿錢,出錢放糧,開設粥棚。
而封家莊園就在城邊,莊園前的空地,可以用來設立粥棚,日夜熬粥,隨時發放,還可設置一處藥棚,防治疾病,以免有災民將疫病帶入城中。
知府歡欣不已,立即拍板定下。
粥棚開設那日,封明義攜幼子親臨,看著難民們爭先恐後領取糧食,心中寬慰不已。
他指著人群,道:“故兒,將來你若繼承封家衣缽,須要記住,以仁德為先,這是為人的修養、為醫的慈心、為富的仁義。”
時年九歲的小封如故看著人群,不解歪頭:“父親,這粥棚要設幾日?”
“設到朝廷賑災物來時。”
小封如故煞有介事道:“那,恕故兒直言,父親給他們的米太好了。”
封明義隻是想以實例,教兒子多行善事,沒想到兒子會另有一番高論,便蹲下身來耐心傾聽:“故兒何來此言?”
“朝廷的賑災糧,意在平複民心,遏製叛亂,因此,數量要多,質量便一定不會太好。父親先給他們精米細糧,等朝廷賑災糧來了,他們便隻能吃次一等的食物,反會生出怨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