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霜門的暮雪堂, 暫做了停屍之地。
被殺的道士二十歲左右, 五官柔和, 看得出來是個性格溫和的年輕人,但他身上已毫無生機可言, 喉間被豁開一道口子,血肉外翻,模糊一片,傷口周邊泛白, 血已流乾了。
他的隨身物品不多,一把未及出鞘的劍, 一點散碎盤纏,一隻裝著兩縷父母白發的錦囊,還有一封攥皺了的家書,就掉在他的屍身旁邊。
一進暮雪堂,撲麵的濃重血腥氣就衝得羅浮春險些乾嘔出來。
等他看清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又與師弟相貌相仿的青年麵容, 頓生物傷其類之心,不自覺捉起了桑落久的手, 擋護在他身前, 不叫自家單純的師弟看到此景。
此時, 三家掌事都已聚齊在此地,青霜門掌事嚴無複更是早早守在了堂中, 執住屍體的手,拿白布替他擦去指腕上的鮮血。
許是他這個年紀的人見慣了生死離彆,這位乾瘦的老頭麵上並沒有多少悲怒, 手上的動作溫柔至極,像在為自己風塵仆仆、回家後倒頭就睡的兒子擦身的老父親。
封如故進入暮雪堂後,看一眼屍首,出口的第一句話是:“他怎麼回來得這麼快?”
羅浮春一個激靈,在後麵悄聲提醒他家師父死者為大,進來該先哀悼。
封如故直接反問:“哀悼是能讓他活過來嗎?”
祝明朝早在山坳對峙時便猜到這位雲中君是怎樣的人了,因此不覺得有什麼,一旁花若鴻的眼皮倒是跳了兩下。
封如故走到屍身旁邊,抬手作出檢查狀,並用眼神征求嚴無複的同意。
嚴無複抬頭看他一眼,不以為忤。
封如故便動手檢視了他白布覆蓋下的全身皮肉。
除了喉部有一處重創外,身上確無半點傷痕。
羅浮春還沒想通封如故剛進來時的那個問題,剛要去問桑落久,如一就跟了進來。
他看見屍身後,眉頭擰了擰,竟是自然而然地補全了封如故的下半句話:“……他的父親不是病危嗎?”
羅浮春頓時心中豁亮,同時又難免一寒。
——這名弟子,是因為接到一封家信,說父親病危,嚴無複才放他出去的。
嚴無複的這一舉動,打破了三家共議的“封川”之策,招致了其他兩家的趁勢攻擊,若是處理不當,甚至會成為三家間戰火的開端。
而這個引·爆了一切暗雷、昨天才剛剛離川、說要儘一儘孝道的弟子,現在喉嚨被割斷,死在了川外。
封如故問:“嚴老,這名弟子姓甚名誰,家住哪裡?”
“他名喚蘇平,出身清平府。”嚴無複果然對手下弟子了若指掌,“劉李縣人。”
封如故嗯了一聲:“他的修為到了何等地步?”
嚴無複把他擦乾淨的手臂掖回布單下,又將布單仔細蓋好:“築基不久,剛學會禦劍。”
羅浮春在旁邊聽著,思路漸漸清明起來。
如果嚴無複所言不差,那麼,以蘇平的修為,從劍川離開,去往清平府,再從清平府回來,一來一回,最快也要兩日。
按照這個時間推算,他在離開劍川後,馬不停蹄地趕往清平府,但幾乎沒有停留,就又跑了回來。
為什麼?
他究竟是趕過去又趕了回來,還是……壓根兒就沒離開劍川附近?
封如故自行拿起那封家書查看,發現其上血跡斑斑,邊緣更是有一圈新鮮的血指痕。
他嗅了嗅上麵的血腥氣,拆開信件,粗粗瀏覽一遍,又問:“發現屍體之人何在?”
一名穿著百勝門服飾的弟子低頭上前,肩膀還在打顫:“回雲中君,是我。當時我正沿外河巡視,遠遠看到一團黑色的東西躺在樹下。起先我以為是哪個行道之人在此乘涼暫歇,可走近一看……”
“稍等。”封如故抬目看向他,“你沿外河巡視?封川之令解了?”
花若鴻插話進來,還不忘溜須:“既然雲中君到了劍川,我們三家便有了倚仗,不再懼怕什麼,禁令在上午解開了,雲中君在此坐鎮,諒那與外人私相授受之徒也不敢輕舉妄動……”
封如故都快被他給逗樂了:“……‘不敢輕舉妄動’,結果死了個人?你這是在罵我?”
花若鴻一時張口結舌。
還是一旁的祝明朝將症結點了出來,也化解了這小小的尷尬:“雲中君,這名青霜門弟子說是去奔喪的,按理說這時候根本不該回來,現在卻死在川外不遠處,且看樣子是那唐刀刀客動的手。這……”
這話說得欲言又止,卻足夠毒辣尖銳。
她分明是在說,唐刀刀客與這名青霜門弟子是一夥的,同氣連枝,沆瀣一氣,殺人棄屍之後,劍川封閉,這名弟子生怕查到自己頭上,便偽造了父親病重的信件,逃出劍川。
他在劍川附近流連不去,或許是想從那名唐刀刀客手裡拿到合作的好處,沒想到刀客為了斬草除根,將他一刀殺了,又將他的屍首扔到劍川前示威。
聞言,嚴無複猛然扭頭,臉色鐵青:“這是在青霜門弟子靈前,老夫想給他一個死後的安寧,所以才給你們留足了麵子,容你們兩家再次撒野。但要是哪個閉不住肛,不分場合亂放狗屁,老夫就幫他縫起來。”
“嚴掌事何必動怒呢。”
花若鴻靠在椅背上,擺出了個悠然飲茶的架勢,卻掩不住幸災樂禍之色:“咱們講講道理:劍川出事後,除了青霜門的這名弟子,就沒有其他弟子再出過川了,結果又偏偏就是你這個弟子死在了斷喉刀法下,這您還有什麼可說的?若是早早認了和外人勾結的罪過,您至多隻是一個治下不嚴之罪,若是硬要包庇,有這麼多雙眼睛瞧著呢,青霜門門下弟子做下這等勾結惡徒的醜事,門主又不肯承認此等醜事,上行下效,劍川聲譽何存?不如您自請離去,帶青霜門離開劍川,或許還能挽回一二……”
嚴無複默不作聲地抄起拐杖,照著花若鴻的腦袋就扔了過去。
儘管花若鴻知道這老頭性格暴烈,也想不到他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在雲中君麵前也敢如此野蠻,慌亂間低頭一避,鐵拐杖直直撞在他腦後的牆上,轟然一聲巨響和牆麵開裂的哢哢聲,叫花若鴻炸出了一身熱汗。
……如果他沒能及時避開,現在怕是已經腦漿四濺了!
見暮雪堂內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如一往前一步,若有若無地護在了封如故身側。
封如故側過頭來,和如一對視片刻,又勾著他的眼神往屍身看去。
不知為何,如一隻看了他的眼神,便覺得自己能猜中封如故的意思。
不是“也許如此”的猜測,而是“本該如此”的篤定。
就連如一都不知道為何自己的諸多想法,會與這個令人生厭的人如此契合。
那邊,花若鴻已是惱羞成怒,不再贅言,伸手便去拔腰間青鋒。
嚴無複使的是杖劍,劍刃隱藏在手杖之中,方才甩出的鐵拐正是劍鞘,此時掌中唯餘一柄鋒刃,寒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