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說出此話時,正逢荊三釵舉步進院。
他做出的這番宏論實在太有條理,荊三釵臉色一變,指向封如故:“……他是不是裝傻呢?!”
深諳封如故習性的如一捂住封如故耳朵,輕輕搖頭。
自從做貓以後,他的腦筋的確比做花草和兔子時清晰了不少。
然而這份清醒是斷續的,總不能維持很久。
果不其然,不消幾刻,封如故便倦了,爬回貓身,一攀一攀地枕上如一肩膀,眼淚婆娑地打了個哈欠,露出一口小尖牙,旋即把自己掛在如一肩上,屁股對準荊三釵,安心地睡了。
荊三釵與如一對麵而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如一已經蓄發,顯然不能再叫禿驢。
……叫毛驢更是找打。
他思考片刻,喚道:“遊紅塵,是吧。”
封如故脊背上的毛發厚實軟和,如一並起兩指,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脊,以此確證他的存在,心尖仍然時不時抽冷子似的一悸,讓他恨不得把封如故的爪子抓來咬上一口,以確證他的回歸不是一場自己的幻覺。
他心中驚濤萬丈,表情卻控製得極好。
他輕聲答道:“是,我是。”
荊三釵將昔日之事和盤托出:“當年,我與他從‘遺世’出來後,他曾托我去找過你。”
如一撫摸他脊背的手猛然一頓,柔和的神情在麵孔上凝滯,臉頰燙得發麻。
……他不僅拖著重傷之軀,去客棧找過自己,還托過彆人來找……
當初被義父拋棄的苦痛,一瞬間全數化作溫暖的箭矢,將如一的心刺作百孔千瘡,一邊歡喜,一邊流血。
荊三釵並不知自己的一席話對如一產生了怎樣的衝擊。
他隻是在替好友陳述事實,不希望如一對他有任何誤解:“那是我接下的第一個生意,沒有收錢。我做得還算不錯,很快便打聽到了你的去向。”
“那個時候,我以為你是他在俗世認的徒弟,本想做主替他接回,可他三令五申,絕不許我接你回來,那段時日,他也似現在,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唯獨在這件事上很是堅決,我怕他是太過驕傲,不想讓你看見他這般模樣,就留了個心思,想等他好些了,想通了,再接你回風陵。”
如一默然。
這一等,便是茫茫十年不相見。
荊三釵:“我向來不知他在想什麼:明明可以接回你,讓你免受佛門清苦,何必以‘緣分已逝’為借口,將你留在寺裡。原來,原來,原來……”
他將“原來”二字重複三遍,每一遍,都教如一品出新的滋味。
原來他入魔了。
原來他再無法教導如一什麼,亦不願讓深被魔道所害的如一,頂著魔道之徒的弟子兼義子的名聲活著。
原來,他愛他愛得寧願讓自己孤獨十年。
如一沉默半晌,突然問了個問題:“荊道君,你曾畫過寒山寺的示意圖給他嗎?”
“……這倒不曾。”荊三釵未料想到如一會有此一問,“我隻在最初的一兩年,為他打聽過你的消息。後來,他不問了,我也不好去管此事,便就此擱置,再沒有打聽過了。……有何不妥嗎?”
如一:“沒有,隨口一問罷了。”
荊三釵把心思轉回眼前:“你可知,他為何自儘?”
如一:“他沒有告知我,我也不願去猜。”饒是他心性再是強韌,也不敢輕易回憶那日的任何細枝末節。
荊三釵泄氣地往後一倒:“這個混賬是什麼心思,是真真猜不透!他做事情,不知是從心所欲,還是深謀遠慮,要氣死人才肯罷休……氣死我了,把這混賬玩意兒給我抱抱。”
如一謹慎護好封如故,委婉拒絕:“他在睡覺。”
未能抱上一下,荊三釵有些泄氣,往後一仰,喃喃道:“若他就這樣死了,他還能有什麼後招呢?乍然複活,必然再引起道門的軒然大波,而他心魂軀體皆有魔性,複活後也隻能入魔。”
“避世一生?躲躲藏藏?那和躲在‘靜水流深’裡遭囚有何區彆?”
“假托他體?那他寄生的軀體未必能有靈力,百年光陰如流水,倏忽就過去了,他會願意自然老去,再入輪回?”
“那……難不成要一輩子做鬼?”
聽著荊三釵的分析,如一甚是心平氣和,甚至開始思索明日早晨要帶他去吃些什麼。
如一回答道:“他是什麼,我便愛什麼。”
對如一口不對心的性情稍有了解的荊三釵腹誹:你敢談愛,無非是仗著他現在聽不見、也聽不懂就是了。
當然,他自認為自己趁著封如故睡著、才替他澄清昔年誤會的舉動,絕不算口不對心,和如一是有很大區彆的。
他轉念想了想他那倒黴師父和被師父拱到的好白菜師娘,覺得做鬼也不算很差。
……大不了,又是一對鬼主和鬼奴。
在荊三釵發呆時,如一問出了心中另一樁掛記之事:“可需將義父之事告知端容君?”
荊三釵脫口而出:“免。”
如一以目相示,無聲地詢問緣由。
荊三釵指節緩緩叩擊著膝蓋。
情理上,他仍在猶豫;但道理上,他拒絕得斬釘截鐵:“誰人不知,常師兄發了死願,要找到那名唐刀客。若是他知道如故沒事兒,他忙著心疼他還來不及,還會有那個一查到底的心思嗎?落在外人眼裡,能不起疑心?”
如一沉默。
儘管許多當年承過封如故救命恩惠的道門閉了嘴,但還是有些小道門,捉住此事不放,不依不饒,言裡話外,都是風陵包庇魔道,還腆著臉皮,自詡正道楷模,未免可笑。
封如故一旦墮魔,除非立即被清出師門、與風陵劃清界限,否則,不管他當年是否自承已被魔氣玷汙,都早晚會成為外界攻訐風陵的借口。
說白了,封如故墮魔是為了救誰,做出了多大的犧牲,並不重要,沒人在乎。
重要的是,中小道門,有了借肅清魔道之風、李代桃僵、取代三門之心。
荊三釵越想,越是為了封如故的前途未來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