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那一生不長,短短十八載而已。可那個夢中天地,無邦國混戰內耗,無男尊女卑,山河一統,萬民歸心。販夫走卒奔波能得利,山野鄉民勞作能養家。文臣為國之將來嘔心瀝血,知為何而謀,懂為何而諫;武將為國祚安穩守萬裡河山,知為何而戰,懂為何而死。人人生有所盼、勤有所獲、智有所用、勇有所賞、老有所養、死有所葬。若這就是公子夢寐以求的盛世,我見過。您信我,那個天地裡沒有奴隸,卻從不乏忠誠與朝氣。”
話雖半真半假,可那份懇切卻是十足的真誠。
歲行雲說完,眼中浮起淡淡薄淚。她想念那個天地,也知再也回不去。所以更願拚儘全力,追隨李恪昭成為開啟後世繁華大幕的先行者之一。
後世青史上不會有她姓名,可那並不重要。她隻要自己儘力而為,儘誌無悔。
她隻願俯仰無愧,不負江河萬古流。
李恪昭怔怔看了她許久,最終勾了唇角,頷首道:“願你我有生之年,能親眼見這美夢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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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葉冉對此次革新似乎,尚有保留意見。我昨日的建議是否太過冒進了?”
她開口時李恪昭正提筆揮毫,聞言隻是停下動作,卻並未看她。“此事是我決策,後續無論成敗,都不必你來擔責。”
“公子誤會了,我不是怕擔責,”歲行雲聽著這話不是個滋味,索性走到他那頭去,隔桌跽坐,“您信我!以摘除奴籍做獎勵不會動搖軍心,他們從此有了盼頭,清楚知道為何而戰,會更忠勇的!”
“嗯。”李恪昭依舊沒有看她,隻不鹹不淡應了個單音。
歲行雲不懂他這到底算是信還是不信,撓了撓頭:“公子這是在……與我置氣?”
“我為何要與你置氣?”李恪昭總算抬眼,眸底有淡淡詫異。
“哦,那是我小人之心了,”歲行雲尷尬地扯出個笑臉,“我還以為,昨日與飛星胡說八道鬨著玩,公子氣我失了分寸。”
提起此事,李恪昭輕聲笑嗤:“既知失了分寸,往後注意些。畢竟休書還沒放,彆口無遮攔。”
“公子教訓的是,往後我定會收斂言行。不過,既話說到這裡,我鬥膽問一句,那休書,公子是會放的吧?”歲行雲端詳著他的神情,弱聲弱氣地問。
“你很急?怕我變卦賴上你?”李恪昭冷眼睨她。
“我不急,半點不急。就是問問,”歲行雲立刻坐正,一本正經道,“再說了,公子豈會賴上我?我知道,這婚事當初您更多是因不得已。如今場麵上大致敷衍過去,您也清楚了我是個什麼德行,能看上我才怪。我對公子而言絕非良配,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她的觀念、做派、性情,對當世之人來說確實怪異不著調。
而李恪昭是要成大事的人物,待將來歸縉,他就要麵臨儲位權柄之爭。屆時各方人馬會從方方麵麵審視他,而伴侶是否具有世人眼中的主母風範,這也是極其重要的。
到那時,一個真正端莊嫻雅、溫柔得體的賢內助,才符合李恪昭最大的利益。
“若我偏就瞎眼了呢?”李恪昭眉梢輕揚,以一種極其抬杠的語調反問。
“公子放心,小大夫明秀於岐黃之道頗有天份,再瞎也能治!”歲行雲笑嘻嘻給他杠回去。
她雖兩世為人,卻未真正體會過兩情繾綣的滋味。滿心執念就盼著將來有所作為,有個一官半爵,擁個溫柔懂事的小郎君相守終老,美滋滋過點安逸富貴的小日子。
以李恪昭的身份,在當世來說大概很難做到隻與一人相守終老。
且他絕非溫柔賢惠嚶嚶嚶的小郎君之材,更沒可能隨她去過什麼安逸富貴的小日子。
所以,她打從一開就沒敢當真將李恪昭看做伴侶人選。
“嗬。聽起來倒像是你很怕我看上你。”李恪昭輕飄飄白她一眼,重新低頭,提筆蘸墨,
歲行雲偷偷衝著他頭頂做了個怪相,話卻說得漂亮:“不敢不敢。實在是我悍妒,絕不容三妻四妾。若公子看上我,那圖什麼?圖我將來有本事鬨得家宅不寧?圖我一言不合就敢提刀與人對砍?這不能夠啊。”
“與誰對砍?”李恪昭半掀眼簾看向她,警惕確認。
“自是那膽敢三妻四妾的混蛋了,總不至於去砍那些無辜妻妾,”歲行雲這次答得很認真,“我知道,但凡有些身份的男子都不會隻有一位妻子。所以我盤算著,若有機會,將來挑個溫柔賢惠的小郎君,我出生入死掙家底養他就是。”
李恪昭握筆的手緊了又緊,最終冷聲發難:“叫你昨夜回去看的那冊書看完了?字都認識?想過我為何要讓你看那個了麼?”
“看是看完了,似乎是一冊殘卷風物誌?”歲行雲心虛地笑笑,“半數的字都不認得。不、不是很懂公子讓我看這書的深意。”
可憐她上輩子求學時就是個弱於文強於武的“瘸腿學子”,雖必要時也能自律專注地捧卷,卻隻是走馬觀花看個大概。
若非如此,那她隻需在李恪昭這裡做個神棍軍師,還不輕鬆混個風生水起?
“一冊書半數的字不認得,也不深思究竟讓你看什麼,還好意思守著我閒談?自己算算與我扯淡多久了?”
李恪昭像個驗收功課後萬般失望的嚴厲夫子,劈裡啪啦訓她個滿頭包。
“好端端一冊儀梁城周邊山河民情縱覽,如何看成殘卷風物誌的?!白教你認了一個多月的字,就認得‘嚶嚶嚶’是吧?”
歲行雲抱頭躥回窗邊的小桌案,恍惚間宛如回到上輩子年少求學最初時,被訓到一個頭兩個大,發懵的同時夾雜點惱羞成怒,既慚愧又想作死頂嘴。
她邊低頭找尋昨夜那冊書簡,邊小聲嘟囔:“哪能隻認得‘嚶嚶嚶’呢?公子壓根兒就還沒教我認‘嚶’字啊……”
“你想學這字?”李恪昭冷笑,挑釁似地,“憑什麼你想學我就要教?”
“沒想沒想,自是公子教什麼我學什麼。”
歲行雲訕訕捧了那冊竹簡重往他那頭去請教生字,心中咆哮腹誹:看吧,就知與這人絕對做不成夫妻!
如今她為人下屬,再怎麼樣最終也會向他低頭服軟。
若當真做夫妻,她會低頭服軟才出鬼了!兩人都不是溫柔讓人的性子,隻怕一天打三架都不解氣,日子沒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