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飛星識趣地帶眾人先行離去, 衛令悅便領歲行雲在花園涼亭中煮茶敘話。
兩人默契避開“素循之死”,誰也未提。
無論素循是巧合死於咎由自取,抑或當真是衛令悅先下手反殺, 其實都不重要。至少對歲行雲不重要。
若那回死的不是素循,今日就不會有坐在這裡喝茶的衛令悅。
她的朋友衛令悅還活著,這才重要。
就此閉嘴, 不因好奇去撕開衛令悅心中傷口, 讓素循之死成為一個再再被人提起的謎團,這是歲行雲對朋友沉默而溫柔的義氣。
桌上小爐咕嚕嚕煨滾了茶湯, 茶香氤氳, 秋陽下清風正好。
雖闊彆一年有餘, 但兩人並不生分, 說起話來也無甚虛禮客套。
衛令悅笑道:“去年我扶靈出儀梁城東門後便領眾人行水路。後來蔡國是否有傳我遭水匪襲擊, 落水身亡?”
“可不是麼?”歲行雲也樂不可支, “據說有不少人還嘀咕呢, 說攏共五條船, 都遭水匪襲擊劫掠,怎的就偏你與近旁幾名侍女、護衛出了事。”
“那本是我暗中經營數年的歸苴退路, ”衛令悅頓了頓, 輕笑出聲,“所謂‘水匪’, 不過是我提前買通的漕幫江湖人。”
入夜後“水匪”前來襲擊船隊,正是為了方便衛令悅及她幾名親信“跌落河中”。
彼時整隊船的人全因“水匪”的出現而慌亂自保,誰也顧不上她。她便帶著親信隨扈在夜色掩護下躍入水中, 悄然上了“水匪”的船,繞鞏都直奔縉國而來。
歲行雲道:“一開始,我還擔心你會冒險歸苴。”
畢竟素循已死,庶子素瑒年幼,衛令悅自就成了府中的實際主宰。按理她回去後隻需將素瑒擺在前做木偶娃娃,以自身智計,再憑衛氏助力,好生做一番謀劃,將來在苴國朝堂必成舉足輕重的幕後人物。
“實不相瞞,最初我曾有過‘富貴險中求’的閃念,”衛令悅以長柄木勺舀了茶湯來分,笑意感慨,“可你與六公子來吊唁那日,我突如醍醐灌頂。論才乾、心性、風評,素循是比不上六公子,可他既打定主意要除掉我,即便他死了,也定埋有後手。我若歸苴,無疑是自投羅網。”
素循再是不成器,苴國朝中也有那麼幾號人是暗地裡效忠於他的。他定曾給那些人傳過消息,無論如何不會讓衛令悅活著回去。
“既歸不得,我索性自己先‘死’為敬。從此世間再無‘苴夫人衛氏’,他們安心,我也清淨。”衛令悅說這話時,唇角微微上揚。
可歲行雲聽得出她深藏的苦楚。
衛令悅並非鐵石心腸之人,素循與她到底少年結發,最終落得個相互算計、你死我活的結局,哪怕最終勝者是她自己,她心中也絕生不出趾高氣昂的快意。
歲行雲笑執杯盞,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頭:“既清淨了,從此後便是新生。不知悅姐這一年過得可還暢意?如今做何營生?”
衛令悅眉心漸舒,淺笑溫柔:“說起這個,得要多謝你們那位戴麵具的無咎大人,更要多謝六公子。”
她最初的打算是歸苴後扶持庶子素瑒搏一把,歲行雲與李恪昭前去吊唁素循那日,她觸景頓悟才臨時改了主意,決心逃到縉國隱姓埋名重得新生,因此她對縉國的了解很是貧瘠。
她直奔屏城,隻因此地乃衛氏祖籍故地,除此外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落腳去處。
可衛氏舉族遷至苴國已近三十年,她在此地根本無親無故。
“到了屏城碼頭,我才知縉國有與彆國不同的‘編戶製’。他國流民固然可投奔縉國求生,但若不攜身份名牒並尋保人前往本地官府登記入冊,是不能在此買田置地的。”
衛令悅以女子之身為當家人,意欲擇此地定居,若無“地頭蛇”出麵幫忙牽線搭橋並作保,她隻能賃屋而居,購宅都不可,更彆提買地。
“無咎來尋我時,說是縉六公子吩咐照應我。我起先疑心是苴國派來暗殺我的,險些沒打起來。”衛令悅說著笑了起來,遞給她一塊桂花糕。
“後來呢?後來他是如何讓你鬆了警惕的?”歲行雲咬著桂花糕,興致勃勃地追問。
衛令悅淺啜一口香茗,唇眼俱彎:“他提了你的名,我自就信他了。”
畢竟歲行雲貴為縉六公子夫人,按理她的姓名不會輕易外傳,更不至於被個外男知曉。既無咎能脫口而出“歲行雲”這名,那就定是李恪昭極其信任且親近之人。
其實衛令悅從前與李恪昭無甚交道,但因著歲行雲之故,李恪昭對她來說便可信了。
“那時無咎告訴我,臨近的宜陽君去年曾放過一批人出府,予除奴籍。不過去年縉國各地世家望族皆有此善舉,地方官府應對遲滯了些,我來屏城時,尚有不少還未入冊新身份之人。無咎便替我做保,讓我混在這些人裡,往官府去領了新的名牒。”
如今她不再是什麼“苴夫人衛氏”,甚至不再是“苴國屏城衛氏外嫁女”。她是縉國平民女衛令悅。
不附屬於任何宗族,孤身立在天地間,頂起屬於自己的衛氏門楣。
如今這宅子曾是衛氏故宅之一,有了新身份後,衛令悅最先想到的自是買回這座宅子做棲身之所。
倒也不念想什麼,圖個心安罷了。
“其實與之前的屋主接洽頗為順暢,可本地鄉紳見我是外來,又是孤身女子掌家,自不好相與,”衛令悅冷冷哂笑,“他們齊齊攔阻,非說買田置地這般大事,需得家中男人出麵才作數。”
那時無咎已率船隊離開屏城,不知去向,衛令悅暫尋不到人相幫,很是憋屈了一陣。
歲行雲關切道:“那眼下呢?這宅子是買下了,還是暫賃的?”
“買的。我捐資了本地庠學,又另捐建一座送子娘娘廟,還在家中設了女子私塾,供本地鄉紳家的夫人、姑娘們來識字讀書。如此,那些人才鬆口。”衛令悅不大高興地哼了哼。
“買這宅子,再購置些田地,又添了家中物事、雇了做事人手,我手上家底便空了大半。”
“不愧是我悅姐,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就知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歲行雲拊掌大笑,又寬慰道,“不是去年買的田地麼?待今秋有了收成不就好啦?到時你請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你想得倒美,我還想著找你打秋風呢!”衛令悅噙笑打趣,旋即又認真解釋原委,“鄉紳們雖讓步,由得我一個女主戶買田置產,卻沒給我什麼好田,賣給我的田地都在東門外的半山腰。”
山高霧深且陡峭,僅有幾條人或走獸踩出的淺窄小徑,尋常運糧的推車很難上下,秋收時可是天大的麻煩。
衛令悅一時再無鋪路造橋的閒錢,思慮再三後,命人多數種了茶。
“茶樹最快也要兩三年才見收成,我得靠手中積蓄撐過今年冬,可沒有大口肉、大碗酒招待你的。”
歲行雲哈哈笑:“那換我養你就是。”
“若你養我,那成什麼話了?不過,我想與六公子談筆‘交易’,”衛令悅笑著朝她眨眨眼,“能否替我居中牽個線?”
她簡單提了自己打算與李恪昭談的事。
歲行雲一口應下:“我回去就與他說。但,我隻能傳話,這事我做不了主的。”
衛令悅頷首笑笑:“本就隻要你幫忙傳話呀。”
此事說定,兩人其樂融融又閒話幾句。
衛令悅問了歲行雲如何出的儀梁,她便將卓嘯弑君竊國、派兵追殺等事大致講了一通。
彼此都知了近況,歲行雲這才問道:“對了悅姐,我有個家人,叫容茵的,是來投奔你了吧?”
“對,來了一個多月。女子私塾原本是我獨自教著,要脫開身做旁的事總歸不便,趕巧她說她識得些字,我便讓她去做了女先生。”
提到容茵,衛令悅麵上笑意稍淡了些。
“行雲,我冒昧一問,容茵與你極親嗎?”
歲行雲觀她神色有異,心中倏地發緊:“莫不是容茵失禮冒犯……”
“彆起急,她並不曾冒犯於我,”衛令悅勾唇,指尖在桌麵輕點兩下,唏噓一歎,“你要見見她麼?”
不知為何,歲行雲越瞧她的神情,就越覺得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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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是李恪昭初初到任,事情不少,忙到天色向晚才回。
飛星稟完事,想想覺得不安,便小聲提醒:“公子,行雲今日回來後便不大對勁。”
“何事?”李恪昭蹙眉。
“不清楚。她與衛令悅告彆時還笑眯眯的,轉頭回來的路上就繃著臉不吭聲,”飛星撓撓頭,“她還問我要碎錢買了壇酒,抱回主院去了。”
李恪昭若有所思地頷首,徑自回了住院。
歲行雲倒沒藏著掖著,大馬金刀坐在廊下長椅上,捧著酒壇,怔忪麵對青磚壁處的花窗。
一牆之隔便是小花園,她麵前的那花窗正正好好框住小花園內一樹將開未開的拒霜芙蓉。
夕陽沿著她的輪廓描了金,使她的容顏與牆外的花交相映照,互襯好顏色。
今日為著要訪故友衛令悅,她早起時特意費神梳了燕尾垂髻。但她的手藝當真不如何,此刻發髻已略顯鬆散。
不知是否光影交駁之故,她看上去有種前所未有的落寞,甚至隱隱有一絲少見的脆弱。
她安靜而恍惚的模樣,竟美得讓人心顫心憐。這樣的歲行雲是李恪昭從未見過的。
他心中驀地揪疼,大步流星行了過去,站在她麵前。
“你……”
話才出口,歲行雲便將酒壇子放到一旁,抬手環住他的腰,額角輕輕抵住他的心口下方。
“怎麼委屈巴巴的?醉了?”李恪昭沉聲低詢,笨拙而無措地輕撫她的後腦勺。
歲行雲抱著他沒放,鬱鬱抱怨:“就喝了幾口而已。本想借酒澆湊,哪知越澆越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