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卯時日始, 天光破曉。
歲行雲懶洋洋睜開酸澀的眼,乍見枕邊人,驚訝之下殘困全消。
“你怎還沒走?”她揉著彎彎笑眼, “一向不都是寅時近尾就起的?”
她每每初醒時嗓音是沙沙的,語氣也不似平日那種脆利,話尾不自知地拖著點慵懶黏纏, 貓兒似的。
這是隻在床幃間才會見到的另一種歲行雲, 旁人是絕無機會窺見的。
李恪昭攬住她,低頭在她唇畔落下親吻。“我就想看看你能懶睡到幾時。”
“我愛懶到幾時就幾時, ”歲行雲在被中輕踹他小腿, “又不似你日理萬機。快走快走!”
李恪昭巋然不動。“無咎今日啟程, 我要去碼頭送他。一起嗎?”
“不去。你們兄弟倆話彆, 我杵在旁又沒事做。”歲行雲忍了個嗬欠, 困淚頓時迷蒙了雙眼。
她討厭那種“有你不多, 沒你不少”的處境。
李恪昭又道:“回程時我需去南市。丞吏報來的市麵物價有些古怪, 你能幫著我在南市問詢攤上物價麼?”
“這個好!包在我身上!”歲行雲麵露喜色, 掀被起身越過他,幾乎是跳下床榻去更衣的。
“算你聰明, 還知道尋我做幫手才是解決問題之道。就你在外總繃著臉的鬼德行, 那些攤主搭理你才怪。放心,定幫你問得明明白白。”
李恪昭望著她翻箱倒櫃的背影, 緩緩閉目,心中疼得厲害。
她的歡喜絕非作假。隻是“被需要”,她便心滿意足。
這幾個月他從未阻撓她出門, 她卻哪裡都不去,是因哪裡都不需用她吧。
好像從一開始,她就是強者姿態。並非麵容身形,而是心。
悍勇從容,決斷利落,敢於擔當,慣顧全大局。這性子像極葉冉,又比葉冉少幾分世故圓滑。
從前在儀梁時,李恪昭與葉冉是談過歲行雲這點古怪的。那時葉冉就說,她不但像打過仗,更像領過軍但並非高位的小將領。
昨夜她夢中泣不成聲,模糊囈語中,李恪昭隻聽到一句:熱血鑄牆,固若金湯。
他在黑暗中輕輕擁著她,冥思苦想了一整夜。
若這就是她從前所受的教化,那要什麼樣的夫子才教得出如此勇毅豪情的膽魄?
若他昨日沒看錯,她在白玉瓜上雕的那位夫子,是一位女子。
放眼當今世上,除他名下並無女將。可歲行雲昨日極其篤定地說,她的夫子是山地戰翹楚,無援軍無補給,以少勝多還能打出一比十的戰損。
莫說女將,當世若有哪位將領有如此戰績,隻怕早就驚動各國君王爭搶了。
想起歲氏神巫說過,歲行雲見過他所期盼的盛世,李恪昭心中隱隱有個念頭,卻又覺太過荒謬,本能地回避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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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行雲背對著他,捧著挑好的衣衫嘀咕道:“奇怪,我眼睛怎的有些腫?”
“哭了一夜,能不腫?也不知夢見什麼了。”李恪昭淡垂眼簾,似是漫不經心。
歲行雲微怔,歪著腦袋想了想,最終拍拍腦門放棄了。“我時常做夢的,有時醒來就不太記得。”
“行雲。”
“嗯?”歲行雲應聲回頭。
李恪昭笑笑,輕道:“昨日見你在白玉瓜上雕的那位‘兄長’,不會是表兄吧?”
歲行雲愣了片刻,忽地笑出聲:“你莫不是為了這口飛醋,一夜沒睡踏實?”
“若我說是呢?”他輕抬眉梢。
歲行雲繼續回身去翻找衣衫,嘲笑道:“你醋泡大的麼?絕非表兄,是親……堂兄。安心了吧?”
關於這一點,當世與後世差彆不大,同姓同宗的堂親之間不通婚,與親兄妹無異;表親則是可通婚,隻是後世習俗裡可通婚的表親需是出了五代以上血緣的遠親。
“你慣會滿嘴跑馬,誰知你是不是糊弄我。那位堂兄姓甚名誰?我數三下你若說不出,那就定是表兄了。一、二……”
“他叫歲行舟,”歲行雲扭頭笑瞪他,“我人品有這麼差麼?”
李恪昭淡淡勾了唇:“旁的事都信你,這種事我務必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嘖。醋釀李恪昭。”
李恪昭不理她的嘲笑,溫聲又問:“昨日見你在白玉瓜上雕出他的模樣,似是穿的文官袍?希夷歲氏不是有‘子弟不出仕’的家規麼?你雕的官袍也古怪,分不出是哪國的。”
歲行雲清了清嗓子,笑道:“那什麼,我就是假想他穿官袍的模樣,隨手瞎雕的。”
“那你呢?你想自己是什麼樣的?一生橫刀立馬,征戰殺伐?”他語氣平和,聽起來就是隨口閒聊。
歲行雲皺了皺鼻子,笑笑:“知你會提心吊膽,當然不會再做此想。我又不是不殺戮不成活的冷血人屠,怎會想要一生都在征戰殺伐?”
恩師教過,武者,以兵止戈,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她一直記在心上的。
近來之所以神思不屬、煩悶躁鬱,是因哪裡都不需要她。
對她來說,“不被需要”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那是“依附”與“被豢養”的前兆。
後世無論男女都很清楚這道理:但凡想要憑借婚姻去依附他人,好逸惡勞、無所事事,那就等同自己踏入被豢養的牢籠,最終多半沒個好下場。
李恪昭望著她忽又陷入沉思的側臉,稍稍揚了聲:“若我不提心吊膽呢?”
“嗯?!”歲行雲回魂,重重放下衣衫大步走過來,隔著被子撲在他身上,以肘抵住他喉結。
“給你一次機會,重組措辭後再說話。你的妻子舍身忘死時你都不提心吊膽,莫非是指著‘人生三大喜’?!”
麵對她這隨時能取他性命的姿態,李恪昭如被馴服的狼崽,半點防禦的意思也無,隻是疑惑垂眼,好奇追問。
“什麼‘人生三大喜’?”
“升官、發財、死伴侶!”歲行雲咬牙笑得冷森森。
李恪昭怔忪脫口:“伴侶死了,何喜之有?”
“那不就能換新的……哦,當我沒說。”歲行雲如夢初醒,訕訕笑著收回手站起身。
後世尋常人多是一夫一妻,便是皇親、勳貴有律法特許,也隻允同時擁有最多三個伴侶,是以便有了這麼句渾話。
可在當世,尤其李恪昭這種人,哪怕他現今隻是主政一方的公子,那也是想娶幾個娶幾個的,哪需要等著伴侶死掉騰出空位再換新的?夜夜做新郎都行。
“這糟心的世道。”她忿忿嘀咕著,更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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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恪昭主政屏城短短一年,當地便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如今的屏城碼頭,熱鬨繁忙已非去年此時可比,連彆國商船也不遠千裡自瀾滄江販運遠地貨物來逐利。
若是大宗貨物或稀世珍寶,自需進城尋買家。但若是日常小物件或零碎尾貨,商船的東主們就在碼頭撂地擺攤,附近臨時湊個集市,以極低價格將貨物賣光就揚帆走人。
尋常百姓過日子,自有精明的持家之道。許多人會起早趕到碼頭來等著,碰碰運氣撿些便宜買。
如此這般,碼頭清晨的臨時集市熱鬨也不遜城中。
歲行雲月餘不曾出門,瞧著這景象倒也新鮮。與無咎辭禮後,她便獨自溜溜達達逛集市小攤去,留李恪昭與他單獨話彆。
待她走遠,李恪昭才低聲對無咎道:“設法去一趟希夷山。”
“可是要求見神巫?需問什麼?”無咎道,“哦,那你佩玉得給我。”歲氏神巫可不是說見就見的。
李恪昭搖頭:“見歲氏族長。不管你用什麼借口,問他歲氏字輩排行,越全越好。問到之後立刻遣人傳信於我。”
無咎不解:“你無端端問彆人族中字輩排行做什麼?還要得這樣急。就不能等我三個月後回來再告知你?”
“囉嗦。你隻管去問就是。”
李恪昭有個極其大膽的揣測,隻需問過歲氏家譜上的字輩排行就能論證對錯了。
“還有,若苴國安全,就設法尋個好的工坊打一支長刀。”李恪昭又道。
苴國多鐵礦,冶鑄工藝為當世頂尖,天下最好的兵器皆出自苴匠。
無咎稍作沉吟,笑了:“尊夫人當真與眾不同,珠寶美玉、胭脂水粉確是哄不好的。”
“她確是與誰都不同。”李恪昭遙望江麵,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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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無咎後,李恪昭跟在歲行雲身側,在碼頭的臨時集市上晃悠了一陣。
他們二人今日衣衫都儘量低調,看起來就是一對家境不錯的年輕夫婦而已。
歲行雲天生是個“見人自帶三分熟”的德性,跟什麼樣年紀的攤主都能聊上幾句。
“……我是聽說苴國在打仗,都一年有餘了吧?既你家就是杜雍城的,那如今豈不是有家不得歸?”
歲行雲半蹲在一個售賣酒器的攤前,與看攤的小少年攀談著。
小少年言行舉止斯斯文文,卻膚色黝黑,顯是家道中落後很吃了一陣子苦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