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日落到月升, 歲行雲始終沉默。
仿佛有亂雷持續劈在她的天靈蓋上,兩耳嗡嗡嗡,腦中好似想了許多事, 卻又像什麼都沒想。
兩世為人,還是頭回知道什麼叫“六神無主、舉棋不定”。
機緣之下死而複生,倒溯兩千多年的光陰, 續命在自家某位懸梁自絕的先祖身上, 重活了第二世。
瞧,這事總結起來就是如此簡單, 幾句話就能說清。可若當真將這幾句話說出口, 事情會是個什麼結果?天曉得。
歲行雲心慌意亂地懵著, 木偶似的由人擺布著吃飯、沐浴, 呆愣愣被牽回寢房, 默默上榻蜷進被中。
待到枕畔多了熟悉的氣息與溫度, 那種困擾她多時的紛亂恍惚才漸漸淡去, 遊離的心魂總算重歸了實處。
燭火搖曳一室, 溫暖昏黃的光暈中,李恪昭的神情看上去與以往並無太大不同。
他如常側臥, 展臂輕擁住她, 卸下白日在外人麵前的冷靜威嚴,神色疏懶平寧。
他的眸中映著個心虛倉皇的歲行雲, 眉梢輕揚,漫不經心地開口:“不肯說?”
歲行雲輕垂眼睫避開他專注的目光。“說什麼?”
語畢,她輕齧唇角, 心中微微懊惱。
情情愛愛果然不是好東西,比世間任何詭藥都更能腐蝕人的意誌,無聲無息間就摧毀了她的自律防線。
此刻細細回想自蔡歸縉後這一年多裡,她在李恪昭麵前的言行一日比一日大意,根本就是破綻百出。
而她竟還一直沾沾自喜於每回臨場機變的小聰明,以為自己將所有事圓得滴水不漏呢。
這人精得很,想必早就對她的異樣有所揣測,才會在月餘前就不動聲色套了她的話,再命無咎去打聽歲氏族譜以作驗證。
他是個極有主張定見之人,此刻心中大約已有明確結論。其實不管她是選擇坦白真相還是虛言糊弄,都無法撼動他心裡那個答案。
思及此,歲行雲徹底閉上了眼,頗有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你想問什麼?天道自有其不言明之法,人應始終懷有敬畏,我能告訴你的不多。”
李恪昭應了一聲後,才語帶試探地發問:“歲氏神巫曾說過,你見過我夢寐以求的盛世。在儀梁時你告訴我,那是指你在夢裡過了短短十八載的一生。其實不是夢,可對?”
“嗯。”歲行雲不敢睜眼,甚至不敢啟唇,隻發出了這枯燥單音。
她感覺枕邊人動了動,旋即有溫熱趨近,成額角相抵,呼吸相聞的親密之姿。
“嗬,八十幾輩後的歲氏小姑娘。”他話音低柔含笑,有著淡淡不可思議。
歲行雲忍不住也跟著微彎了唇,先前還恨不能蜷成球的身軀周身已鬆弛稍許。
他又問:“那時,女子起名也入族譜排行,同樣讀書受教?”
閉上雙眼聽人說話時能摒棄一些無謂乾擾,更易聽出對方真正的心緒。
方才見他神色貌似平靜,她疑心是裝出的。
可此刻閉目再聽,他語氣、聲調竟與先前神色大致契合,隻是多出點好奇,顯然方才並非強撐著裝出的鎮定給她看。
“嗯。”她再度輕應,感受到有修長手指滑進自己的指縫間,便微微鬆了鬆,任他與自己十指相扣。
“女子同樣能為官、為將?”
今夜的李恪昭似個好奇稚子。問題很多,卻都是些雞零狗碎的細枝末節而已。
歲行雲笑意更深,咕噥道:“若其資質確是族中翹楚,有本事在同輩中脫穎而出,為天下之主都可。”
“嗬,”李恪昭發出驚訝低呼,“那……”
歲行雲徐徐睜眼,哭笑不得地輕瞪他:“我說,你就沒覺我可怕?半點驚嚇也無?”
一徑隻顧追著發問,問的卻全是些有的沒的,似乎她這個八十幾輩後的人出現在他懷中並非值得追究的大事。
“你以為我今日為何遲遲不歸?”他垂眸睨著她,眼神頗有點無辜。
獨坐書房半個時辰,不就是在消化那份衝擊與驚嚇麼。
“你我之間,或許該是我比較可怕。”
這個說法出乎歲行雲意料。她疑惑揚睫:“為何?”
他倏地收緊懷抱,俯首將臉埋進她的鬢邊。兩人的墨發在枕上淩亂交錯。
他沙啞笑喃,語音含糊:“你這棵小草,太嫩。”
下午獨坐書房中,經過半個時辰的思索,他深深覺得,小嫩草的來曆沒什麼可怕的,倒是他自己比較可怕。
隔了八十多輩的小嫩草,竟就落在了他手中,還被他心安理得地拆吞下腹了。
這事實不但襯托得他禽獸又流氓,而且還是老禽獸、老流氓。喪心病狂,可怕至極。
聽他此言,歲行雲心中大石徹底落地,樂不可支地低笑出聲。
“這麼一說,倒還真是。我原本偏愛嬌軟甜的小郎君,你是老……唔!”
燭火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