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番外八(1 / 2)

王後心懷蜜謀 許乘月 17234 字 6個月前

() 從小就有人教導衛令悅:你是衛氏的姑娘, 待人定要有所承擔,不吝付出。

這話聽起來光明偉岸又正直,她認認真真遵循了二十餘年。

父族指望借兒女姻親, 更好地融入苴國上層,她便去嫁;夫君要納小,她不妒不鬨, 還幫著張羅照應小妾、教養庶子;

無意間得了能讓父族與夫君雙雙在王前露臉立功的機會, 她毫不猶豫去安排,半點沒有自居其功的私心;

苴國式微, 夫君獨在異國為質, 卻是個誌大才疏、無力自保的庸才, 她便去學、去想、去籌謀, 絞儘腦汁想著要讓闔府人齊數全身而退。

二十多年, 無論出嫁前還是出嫁後, 她承擔了, 也付出了。

最終得到的是, 在生死攸關時向父族發回求救信,卻如泥牛入海;夫君還往她的燕窩裡投毒。

設計反殺夫君素循那夜, 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 心想,從今往後, 這世間除了那個唯一交心的朋友歲行雲之外,但凡知曉這事的人,大概都不會信她心本良善。

畢竟, 連她自己都覺得,鏡中之人麵目可憎。

可她名義上的第二任夫君衛朔望卻說:“胡說八道。你長得秀氣又麵善,一看就個可信的好人。那素循混蛋一個,死就死了吧,多大點事?”

*****

衛令悅與衛朔望的是假成親。

關於這門純粹糊弄人的假親事,兩人在最初便坦誠交換了各自的理由。

衛令悅需要一個名義上的丈夫,以方便對外行事。

而衛朔望的理由也很簡單:雖除去奴籍多年,但他一直沒有姓氏。主動爭取這門假親事,就是想得個“衛”姓。

兩人各有所圖,又當麵鑼對麵鼓將話說開,雙方反而少了彆扭尷尬。

衛令悅不太明白他為何執念“衛”姓,卻也不多嘴深問。隻是誠懇提醒道:“親事雖假,但三五年內總會拖累你尋找真正心儀的姑娘。要不你再斟酌斟酌?若你向六公子開口求賜姓,想姓衛並不難。”

再是假親事,合作結束之前她都得在名義上占著“衛朔望正室夫人”的名頭,否則許多事沒法做。

若衛朔望遇到真正喜歡的好姑娘,卻要委屈人暫時做小,這可不好。

衛朔望答:“我既應此事,便是做了取舍,人不能什麼好處都要。奴籍出身者通常都會心心念念,想為主人做點有用的事,以摘除奴籍,得賜姓氏。而我呢,不但想要個姓,還想要個‘有來處、有傳承的威風姓氏’。”

“屏城衛氏”傳承久遠,與縉王室的李姓不相上下。若是由李恪昭賜他“衛”姓,那是憑空來的,攀扯不到這層家聲。

衛令悅不禁莞爾:“可我父族早已遠遷苴國,即便你得了我這‘衛’姓,也沒半點實際好處。為個姓就應這假婚事,你不怕被誤會成虛榮之人?”

“大膽些,去掉‘誤會’二字,”衛朔望抬頭挺胸,笑出一口大白牙,“在這件事上,我就是虛榮之人。”

因為人生際遇不同,每個人心中會各有執念。

有些執念在旁人看來或許無聊又可笑,但它就是當事者孜孜以求的目標。

許多年前曾有人對一個叫飛星的小孩兒叫囂“公子再是賞識你又如何?你不知父母為誰,連個姓氏都沒有。人若沒個確切來處,終歸走不穩前路,早晚會被棄如敝履”。

雖事實證明了衛朔望最終沒有被棄如敝履,甚至還得到了重用,但他還是意難平。

時隔多年,其實他早已想不起是誰對他說的這句話,但他忘不掉當時被人用鞋底踩著臉時,那種無從辯駁、沒有底氣反抗的心酸與屈辱。

他曾抹著眼淚偷偷對著天上月說,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將來定要做個“有來處”的人。

“哪怕是假的,哪怕隻是過幾年乾癮,哪怕彆人知曉真相後會在背後恥笑我,我也無妨。”

他笑著,眼底映著秋日暖陽,有波光蕩漾。

“小小執念,讓你見笑了。至少在當下,這事對我遠比一個尚不知會不會出現的‘心愛姑娘’重要。”

以衛令悅的出身,她很難想象衛朔望年幼時曾遭受過什麼,以致耿耿於懷這麼多年,非要執拗地實現這個幼年夙願不可。

但此刻他眼裡有種旁人難以理解的雀躍滿足,這使她心中生出一股溫柔的悲憫。

她輕聲許諾:“待將來事畢,你我各奔前程後,你還是衛朔望。屏城衛氏,衛朔望。”

這句意料之外的承諾讓衛朔望愣住。

片刻後,他緩滯地眨了眨眼,嗓音微哽,卻又想笑:“將來?一直都可以向彆人吹噓,是‘屏城衛氏’?”

“對,”衛令悅低頭從荷囊裡取出一枚刻了屏城衛氏古老族徽的小小閒章,“這個往後就是你的了,吹噓起來有底氣。”

她隻想清靜安度餘生,這東西對她算個累贅。既衛朔望正好心心念念,那她無妨贈他一份長久歡喜。

“你這人,怎麼這麼好呢?!”

陽光下,滿臉絡腮胡的高壯青年將那枚精致小巧的閒章緊握在掌心,笑得像個得了蜜罐的孩子。

*****

在倉促極簡的婚禮過後,衛令悅與衛朔望假做夫妻的事便算塵埃落定。

之後衛朔望專注在城郊山上練兵,準備掛帥攻打積玉鎮;而衛令悅則以“衛朔望夫人”的名義暫代屏城郡府副丞之職,協助李恪昭試行新政。

兩人都有事忙,又各居一院,若遇練兵進度吃緊,衛朔望甚至直接宿在山上大營不回城,三五日碰不上麵是尋常。

但二人之間的相處並不冷漠,甚至稱得上友善融洽。

九月廿七黃昏,衛令悅忙完公務回到後院,在回廊處與衛朔望不期而遇。

此前衛朔望留宿山上營地多日未歸,說來兩人已有許久未見。可此刻真正讓衛令悅驚訝至倒退半步的原因,並非他突然出現,而是他肩上扛著的木芙蓉。

對,不是幾朵,不是幾條細枝,而是直接折下小半樹。花朵還新鮮,仍是枝繁葉茂的好模樣,隻是過分……豪邁。

“方才下山時瞧見芙蓉開了,想著你平日事忙無暇出遊,便折一些帶回給你瞧瞧,”衛朔望笑著將那枝誇張的木芙蓉立在身側,“彆擔心,看完扔了就是,不會占地方礙事。”

衛令悅忍俊不禁:“你費這麼大勁折來,就為了扔掉?”

“是讓你看看,然後再扔掉,”衛朔望笑嗬嗬撓頭,“你們斯文人,不都好個‘踏山賞秋’的風雅麼?今年你有得忙,怕是到入冬才能得閒,我就順手替你將這‘秋’扛回來得了。”

衛令悅怔住,目光久久停駐在那樹有些好笑,卻又洵美真實的木芙蓉。

見她長久不出聲,衛朔望有些尷尬地咧咧嘴,自尋台階下:“你大方分我‘衛姓’,我很感激,自該有所回報。珍寶錢財你見多了不會稀罕的,我也不知該送什麼……好啦,這下就算你看過了啊,我拿出去扔掉。”

“彆扔!這麼好看的花,扔了多可惜,”衛令悅如夢初醒,淺笑輕聲,“不如,咱們把它吃了吧?”

衛朔望訝異瞠目:“啊?!”

衛令悅也不廢唇舌解釋,讓他扛著那枝木芙蓉跟著自己去了廚房。

她一句句指點著廚房眾人將滿樹花朵摘下,淡鹽水浸泡過後再衝去雜質,摘了花萼、小瓣。

期間,不解其意的衛朔望好奇地圍著她打轉,問個不停。

“為何要先用淡鹽水泡過?”

“怕中間藏有蟲卵。”

“為何要摘掉花萼、小瓣?”

“花萼有澀味,小瓣細碎影響美觀。好了,一邊站著去,彆嘰嘰喳喳。”

衛令悅打發小孩兒似的隨口打發了他,又專心致誌地吩咐起眾人來。

“誒誒誒,雞湯用細紗布濾兩三遍就夠,濾多會失去鮮味……對,泡過的枸杞子要瀝一瀝……掌廚大叔,先下枸杞子稍煮,然後再下芙蓉花……嗯,花色轉白就算好了,按你平常習慣調味就行……”

廚房人手充足,衛令悅又指揮得井井有條,不到兩盞茶的功夫,一鍋“上湯芙蓉”就烹成了。

衛朔望曾師從縉王叔李晏清,之後又跟在李恪昭身邊多年,沾著師長與主公的光,吃過、見過的好東西不少。

可縉人無食花的習慣,這“上湯芙蓉”,衛朔望當真是沒聽過也沒見過。

懷抱著“給她個麵子勉強嘗嘗”的戰戰兢兢,衛朔望以視死如歸的心情,連花帶湯咽下了第一口。

然後,他的眼睛亮了。

“如何?”衛令悅眉梢輕揚,唇角得意彎起小小笑弧。

衛朔望咂咂嘴,端起碗呼嚕嚕一飲而儘。這才擦擦嘴笑出滿口大白牙:“沒看出來,你竟能‘說得一口好菜’!”

語畢,他又對旁人道:“再來點再來點,給我換個大碗。”

“有的吃就沒心沒肺,連個謝字都沒有。”衛令悅小聲嘀咕,眼角眉梢卻全是笑。

以往,她也曾這樣花心思為彆人準備精巧吃食,卻從不曾得到如此純粹熱烈又直白的回應。

這比客氣疏離的“謝謝”二字珍貴得多。她是歡喜的。

*****

大戰在即,衛朔望軍務著實繁忙,能得半日閒暇休整已是不易。次日清早,他簡單吃過早飯後,便匆匆打馬出城,踏著滿地薄霜上山回營了。

所以他並不知,這日衛令悅的書房裡多了一幅芙蓉圖。

丫鬟小柔來給衛令悅送參茶時,那幅畫還攤在窗下晾著。

小柔好奇打量一眼,再看看衛令悅眼下那片淡淡烏青,忍不住道:“夫人一宿沒睡,便是為畫了這幅畫?”

“也不是沒睡,天快亮時眯了一個多時辰。”衛令悅低垂眼眸,抿了口參茶。

她怕自己將來會忘了昨日黃昏所見那半樹美景,這才連夜趕著畫下。畢竟,那是她這麼多年來見過的最好的木芙蓉。

不算絕美,卻極暖人心。

小柔又問:“可要奴婢拿去裱了掛起來?”

衛令悅起身走過去,若無其事地將那幅畫收起:“不必。許久不動畫筆,手生了,畫得不好。”

“奴婢瞧著確是很好的,上頭的字也漂亮。隻是奴婢不識字,看不懂夫人寫了什麼。”

衛令悅笑笑:“怕自己忘性大,隨意瞎寫而已。”

獨在故鄉做異客,有人贈我一樹秋。

白紙黑字寫下來,即便將來老糊塗了不記事,隻要看見這兩句,多少總能想起那一瞬的歡喜吧。

*****

之後,衛令悅與衛朔望這對假扮的夫妻陸續將團山上正開著的各種花都吃了個遍,關係親近許多。

有時也會一起賞月喝酒,漫無邊際地閒談。雖大多時候都是雞同鴨講、啼笑皆非,但兩人都不知不覺樂在其中。

如此相處友好又不過分親密,衛令悅很是愉悅欣然。

某日下午,衛朔望回府比平常早,趕上衛令悅才因一樁公務對幾個官員發完脾氣,獨自在花園溜達著緩神,他便過去陪她說說話。

兩人一個掌軍一個理政,目前在公事上兩不相乾,沒什麼正事聊,隻能有一搭沒一搭說些閒事。

說著說著,便又說到衛朔望自己的事上。

衛朔望雙手負在身後,眼神斜飛,瞟向上空那兩朵棉花似的疊雲,笑哼哼道:“公子當年隻許諾為葉冉手下那群人賜姓。我又不是葉冉手底下的人,誰要沾彆人的光討賞得賜姓啊?沒骨氣。”

衛令悅聞言輕笑出聲:“沾彆人的光討賜姓沒骨氣,冠夫人的姓氏倒鐵骨錚錚些?”

衛朔望乜她一眼,滿身正氣:“重點不在於‘冠夫人的姓氏’,在於我這姓氏是憑自己‘捐軀拚搏’得來的!這當然有骨氣了。”

他對“骨氣”這件事的理解著實古怪。

不過,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想事情有時與旁人不同,身邊夥伴們常常戲言,“真想剖開他腦子看看究竟哪裡出了錯”。

衛令悅一開始聽他這麼說,還在笑呢,可走了幾步就回過味來,倏地抬頭,繃緊了臉回瞪他。

“事先說好的,你我隻是假成親。”

被她陡轉淩厲的眼神驚了驚,衛朔望喉間微滾,無辜而茫然地點頭:“我知道啊。”

“所以,你隻是掛個名頭方便我做事,並沒有人要你‘捐、軀’!”衛令悅從牙縫中迸出最後兩個字。

衛朔望覷著她被鬼追似的背影,站在原地高聲辯駁:“我、我又不是那個意思!你你你這人,看著漂漂亮亮、滿臉正直,怎麼腦子淨是些烏七八糟的?”

衛令悅沒回頭,也沒還嘴,更沒止步。

一路疾行至前府書房,她才跌坐在席上,將臉埋在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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