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覺他方才是故意那麼說的,仿佛意有所指。或許是她多心、過激了吧?
*****
因為那句好似一語雙關調戲人的話,衛令悅與衛朔望稍稍疏遠了有大半月。
秋末冬初時,衛朔望打破尷尬,主動來尋衛令悅,好聲好氣地懇求道:“出征在即,能勞煩你幫我準備一身新的戰袍麼?不必你親手做,就幫忙挑個布料,選個樣式,讓裁縫師傅動手就行。”
這倒不是什麼出格的要求。
兩人不鹹不淡僵了一段日子,借此機會緩和恢複“友好邦交”,對彼此都是個台階。
衛令悅應下後,又道:“可我並不知你喜好怎樣的花色、布料。萬一我選的都不襯你意呢?”
“你選什麼是什麼,我不挑剔的,”衛朔望道,“戰袍麼,穿著不是練兵就是打仗,若是太過金貴,倒成累贅了,差不多有個意思就成。”
“行,我知道了,”衛令悅想了想,忍不住追問一句,“可今日你既回府休整,那就說明是有空的,為什麼不自己去挑好布料,吩咐裁縫師傅做?”
衛朔望一本正經地解釋道:“出征在即,軍中已成婚者大都得到了伴侶特地準備的新戰袍。他們一天天地在我麵前炫耀,我氣不過!你知我是個虛榮好勝的幼稚鬼,行行好幫個忙吧?”
衛令悅如夢初醒,歉然道:“哦,這倒是我疏忽了。堂堂衛將軍,輸人不輸陣,不能讓你那些同袍再拿你起哄。”
外間知道他倆是“假成親”的人並不多。眼見出征在即,他的妻子卻不聞不問,軍中同袍們難免會打趣看笑話。
衛令悅辦事從不拖遝,當日下午便抽空去了布莊,沒半點敷衍,花了足足一個時辰,認認真真比對十餘種布料,最終定下用黑色絨錦。
這種布料在價錢上隻算中等,但勝在保暖厚實,深冬出征時恰恰合宜。
她打理事情向來周全細致,之後又與老裁縫反複磋商斟酌,最終隻在肩處以銀絲線繡一小小“衛”字。
到五日後衛朔望再回府時,便得了三套嶄新的戰袍。
“簡潔沉穩,完全符合衛將軍該有的端肅大氣,夠威風!”衛朔望開懷地笑眯了眼,將手中的食盒遞過去與她交換,“這是謝禮,還請笑納。”
衛令悅接過食盒,好奇地打開蓋子,卻愣住了。
裡頭齊齊整整擺滿了與嬰兒巴掌差不多大小的四四方方小甜糕。
每個小甜糕最上層是黃中透著柔和淺綠的厚厚鬆花粉,麵上綴幾粒芝麻;中間層是甜蜜糯軟的醬紫紅豆沙,一塊塊用新鮮碧翠的方形蕉葉片墊著,色彩分明,很招人眼目。
這小甜糕衛令悅知道的,是近來很受城中姑娘、小孩兒們追捧的鬆花紅豆糕。
隻東門老陳糕點鋪子獨一家,這家鋪子小,沒請夥計,就老陳家父子兩人做,因此每日能拿出來售賣的分量並不多,大家都得起早去排隊買,但凡稍貪睡片刻就沒這口福。
上個月衛令悅聽人說起,便叫丫鬟小柔也去買回來嘗嘗。小柔連著三天一日比一日去得早,也就最後那次才走運地趕在售罄之前買到幾個。
衛令悅覺得太過折騰,嘗了那次新鮮後便沒再讓人去過。
垂首看著眼前食盒,衛令悅喉間發緊,片刻後才低聲笑道:“你昨夜回城的?”
“啊,沒錯,”見她猜到,衛朔望也不藏著掖著,輕描淡寫道,“聽說這東西很受小姑娘們追捧,我便順路去老陳鋪子外頭蹲了一會兒。”
信你個鬼的一會兒。怕不是在人家鋪子外頭從昨夜守到今早。
而且,順路也是鬼話,東市出去就是碼頭,挺遠的。
衛令悅閉了閉眼,強行按捺下胸腔裡陡然洶湧的暖流,淡聲道:“我不是小姑娘了,往後你彆再這麼折騰。”
衛朔望抿唇靜默了一個呼吸的功夫,才又沒心沒肺般笑嗬嗬。
“咳,我就是想著,你幫我做了這麼好的新戰袍,我總得有點誠懇謝意才對。隻是微薄謝禮,沒旁的意思。若你不喜歡,那我下回不買就是。”
衛朔望說到做到,之後果然沒再費功夫去排隊買那小甜糕——
改買胭脂水粉、首飾布帛之類。
他很狡猾,從不會買那種貴重到一定會被推拒的東西。再佐以“彆人送的”、“同袍誰誰誰非拉著我同去那鋪子,不買點什麼我也不好意思”、“看攤子上的小孩兒挺可憐,我就發善心買了”之類的理由,末了加一句“你若瞧不上,給下頭的小丫鬟或者扔掉就是”。
從前沒誰這樣對待過衛令悅,但她又不是傻子,幾回下來,用腳趾頭想都能猜到幾分他的心思了。
一種“糟糕,大事不妙”的預感籠罩了她,使她心慌意亂、神魂不寧。
這日,厲兵秣馬許久的歲行雲終於得閒,趕上衛令悅也休沐,兩人便一道出去玩。
如今屏城新政提倡大開風氣,鼓勵女子們勇敢走出門,但收效不如預期。
衛令悅便時常與歲行雲,或者軍尉府名下的司金枝、葉明秀、花福喜等幾名女將相約,招搖過市出入各種原本隻允許男子出入的地方。
大張旗鼓的表率作用影響不容小覷,如今大大方方在街麵上做營生、甚至玩樂消遣的姑娘明顯多起來。
但衛令悅覺得還不夠。這次歲行雲本想約她去看賭馬,她卻堅持去花樓喝酒聽曲。
這世道裡本就沒太多消遣,隻去花樓單純喝酒聽曲,這點事在歲行雲看來完全無礙風化,她是願意奉陪的。
“隻不過,我從前一直以為悅姐正直雅趣,怕你不喜,就沒敢邀你來這種地方。”歲行雲手執酒盞,懶散靠著椅背笑彎了眉眼。
衛令悅已酒至微醺,雙頰酡顏,湛盈盈的水眸中盛著幾許苦澀與糾結。
她單手托腮,有氣無力地勾起唇:“從前聽人說,這種地方‘一醉便可解千愁’。不過,我覺得好像沒彆人說的那麼靈啊。”還是心煩意亂。
“悅姐你聽錯了吧?人家八成說的‘一睡解千愁’。”歲行雲壞笑挑眉,滿嘴跑馬地胡說八道。
衛令悅也是仗酒撒瘋,順著她的歪理渾話笑道:“我瞧著這裡有幾個小倌的姿色才情都過得去。要不咱們……”
“姐姐這是看上哪位小倌,想摘人牌子去後頭?”歲行雲搖手大笑,“我有家有室,又有軍紀約束,這事可不敢陪你。姐姐獨樂即可。”
衛令悅笑著犟嘴:“獨樂就獨樂。我這就喚……”
話還沒說完,身後傳來一道幽幽冷語:“夫人需喚何人?吩咐何事?”
熟悉的嗓音讓衛令悅酒醒大半,倏地坐直,目視前方稍定驚魂後,才緩緩轉頭。
最先入眼的,是衛朔望今日特地刮過胡子的臉。她忍不住“咦”了一聲。
這是她第一次清楚看到沒胡子的衛朔望。
這人平日一把絡腮胡遮麵,但也隱約看得該出是個娃娃臉。她是萬萬沒想到,這家夥的娃娃臉在稚氣中還透著幾分俊秀美感,讓她腦海中倏地迸出四個字“秀色,可餐”。
她猛地一拍腦門,慌張壓製住滿腦子的烏七八糟。想什麼呢?!這位可不能餐,她近來心煩意亂,不正是因為太明白,若將這家夥吃下去,那就再吐不掉,會很麻煩的!
隔幾而坐的歲行雲幸災樂禍地跟著回頭,卻在看清身後的人時轉為心虛傻笑。
半步遠處,不但站著麵黑如鍋底的衛朔望,旁邊還有個同樣臉色的李恪昭。
兩對夫婦一真一假,但都是屏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此時已被全場圍觀,再說什麼都容易惹人笑話。
於是,衛令悅與歲行雲明智地選擇了,閉嘴,束手就擒。
就這樣,花樓中的眾人眼睜睜看著六公子夫人與衛將軍夫人雙雙被各自夫君“押走”。
*****
簡單沐浴洗去一身酒氣後,衛令悅有些頭疼。
她手扶著額角,踢踢踏踏回到寢房,卻驚見端著醒酒湯候在門口的並非丫鬟小柔,而是衛朔望。
“你不、不用,不用這麼……”她腦中亂哄哄,罕見地結舌了。
衛朔望悶著臉,大步行到她跟前,將手中盛著醒酒湯的托盤遞到她麵前:“不用什麼?”
衛令悅一聲歎息,無奈捧起那碗醒酒湯,掀起眼皮覷向他。“衛朔望,你到底想乾嘛?”
衛朔望目光灼灼回視她的打量,顴骨微紅,豁出去似的吐出一個堅定字眼:“想。”
衛令悅疑惑蹙眉,抿了一口醒酒湯,艱難地於滿腦子紛亂中尋找頭緒。
她問他到底想乾嘛,他這答的是個什麼……
腦中迸出一個閃念,讓衛令悅被那口醒酒湯嗆得一哆嗦,猛烈咳嗽間手中的碗脫手落地,摔了個粉身碎骨。
“什、什麼啊?咳咳咳,聽、聽不懂。”她麵紅透骨,掩唇咳嗽著蹲下,佯裝無事地去撿那些碎片。
衛朔望隨即跟著她蹲下,眼疾手快握住了她的手腕。“我瞧著你是聽懂的。”
衛令悅旋腕掙脫時,手指不小心按在了一個碎片的尖角處,指尖很快沁出血珠子。
衛朔望想也不想,立刻抬起她的手,替她抿去那粒血珠,又哄小孩兒似地替她吹著手指。
那處尖角細細小小,傷口等同被針紮,並不嚴重。
可他眉心緊緊擰成小小鼓包,仿佛她傷得有多嚴重,口中一句疊一句地頻頻道:“很疼吧?”
“好好好,我不說渾話嚇你了。”
“要不,你打我一頓?”
“隨便打,我保證不還手,真的。”
“你彆不理我啊!”
衛令悅怔怔看著他無措的模樣,眼前浮起溫熱霧氣,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為什麼是我?”
她那些精於算計、心狠手辣、豁出去連夫婿都敢設計反殺的陰暗秘密,衛朔望明明全都知道。
衛朔望僵了僵,慢慢對上她的視線,沒有假裝聽不懂。
“我哪兒知道為什麼?一開始也沒想到會這樣,後來就……哎呀,總之,喜歡了就是喜歡了,哪兒那麼多嘰嘰歪歪的為什麼。”
他紅著臉嘟嘟囔囔,動作輕柔地扶她站起。“你給句痛快話!若你說瞧不上我,那我往後絕不再到你跟前惹你煩。”
“這可是你說的,”她紅著眼瞪他,咬牙狠心道,“瞧不……”
“上”字還沒說出口,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你再想想!想清楚再說!你酒還沒醒,說話不過腦呢!你、你不討厭,我感覺得出來!”
他氣急敗壞又無計可施,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了。
“我除了出身不好,彆的都還行,真的!我會拚了命去建功立業,絕不會讓你麵上無光的!”
“我怕的是你麵上無光啊!”衛令悅猛地拉開他的手,哭喊出聲,“我這種人,隻要被人翻出舊事……”注定要被人戳脊梁骨。
若當真與他弄假成真,他是要被連累名聲的。
“我會護著你,不會讓誰有機會對你指指點點,”衛朔望堅定地擁住她,“你什麼都不必想,信我就是。”
衛令悅無力垂首,額頭抵在他的肩。
沉默良久後,她啞聲輕喃:“可是,與我結縭,這對你不公平。我從前是成過一次婚的,你知道。”
“不像話,”他似是鬆了口氣,笑著輕撫她的後腦勺,“你屏城郡副丞力推公子的新政已大半年,一天天對外間百姓宣揚倡導要破舊俗,怎麼自己卻還這般古板?從前遇人不淑,那是你運氣不好。沒什麼公平不公平的,我看你哪兒哪兒都好得很。”
其實他啟蒙時師從縉王叔李晏清,偃武修文樣樣不差。但他不喜咬文嚼字做風雅,說真心話時,總是讓人輕易就能聽得懂。
感受到環在自己腰間的那條手臂緊張到隱隱發抖,衛令悅垂在身側的指尖輕輕動了動。
“可是,你年少有為,前程錦繡,城中不知多少姑娘對你趨之如騖。”
“我又不是‘騖’,旁人趨之,與我無關,”他俯首貼在她耳畔,低低道,“我是衛朔望,隻與你有關。給個機會?”
她沒有回答,隻是抬起手,回抱住了他的腰。
*****
很久很久以後,團山衛家有一副傳家的“木芙蓉圖”。
上有四列秀雅如簪花的蠅頭小字,但因是上古舊體,孩子們大都不識。
衛家每一任家主都說,那上麵寫的是——
獨在故鄉做異客,有人贈我一樹秋。感君點滴溫情意,還你餘生滿腔柔。
每個衛家家主都會言之鑿鑿地告訴後生小輩:雖誰都不說不清這畫背後的故事了,但這是我們“團山衛家”的來處,可千萬要妥善珍藏,傳之百代啊。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fg一直在倒。最近情緒有點不穩定,一直在調整狀態,讓大家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