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蘭婆婆也有些緊張,下意識的喊出了靜清真人當年的身份。
若是以往,她這喊錯了話,定會受到靜清真人的斥責,可此時靜清真人卻根本沒有理她,而是望著陸執癡癡的看。
“竟然真的,竟然是真的……咳咳……”
她來來回回隻知重複這兩句話,末了又想伸手過來摸陸執。
世子目光一凝,下意識的想要後退,但他腳步還沒有動,靜清真人便自己先將手縮了回去,轉頭問季蘭婆婆:
“季蘭,季蘭,他們是真的人嗎?你幫我看看,是不是我出現了幻覺!”
靜清真人古怪的表現不止是引起了姚守寧二人的好奇心,就連季蘭婆婆也麵露不解:
“真人,這兩人稀奇古怪,突然出現在我們的院子中,”她說到這裡,有些局促不安的看了這一對少年男女一眼,接著附耳在靜清真人耳邊道:
“一個姓姚,一個說是定國神武將軍府的世子……”
她輕聲嘀咕著:
“我懷疑,恐怕是因為簡王的事而來。”
說到簡王時,這位季蘭婆婆麵帶厭惡之色。
實際上如果不是今夜姚守寧兩人過來‘可能’會找靜清真人麻煩,她心中其實是非常同情不幸被簡王那個老賊看上的姚二小姐的。
少女年紀還很輕,如含苞待放的花蕾般,簡王那個老東西竟然如此不要臉。
季蘭婆婆的聲音很輕,但此地幾人之中,世子身懷武藝,耳力出眾。
而姚守寧血脈的力量被激活,五感也非凡。
兩人都將季蘭婆婆的話聽得清楚明白,還沒來得及辯解,率先開口的竟然是靜清真人:
“不不不。”
她連忙搖頭,打斷了季蘭婆婆的猜測:
“他們不是為了簡王的事而來的。”
這位病入膏肓,看上去已經命不久矣的老真人臉上露出一個夙願終得實現的笑容來:
“他們是來……”
她話沒說完,接著眼珠一轉:
“季蘭,這兩位小客人走了一路,想必已經又餓又累,勞你麻煩,替他們備些點心、茶水過來。”
“王妃……”
季蘭有些慌張,靜清真人卻搖了搖頭,淡淡的笑道:
“你又喊錯了,我早就不是什麼王妃了,隻是一個孤寡修行人罷了。”
她輕聲吩咐道:
“你不要聲張,悄悄的去準備些食物進來,我有話跟這兩位小客人說,放心,他們不是為了簡王府的事而來,不會對我不利的。”
說完,她轉頭看向姚守寧:
“姚二小姐,對嗎?”
“……對。”
姚守寧遲疑著答應,覺得有些奇怪。
明明她才是辯機一族的人,擁有預知能力的也是她,可偏偏今夜發生的一切有些詭異。
這位年邁的老媼好似早就猜到了她與陸執的身份,也猜到了兩人來意,並對二人的到來並不好奇、恐慌,反倒是給姚守寧一種——一切早在她預料之中一般,實在是十分古怪。
季蘭婆婆還有些不放心,但靜清真人卻不容置疑,以罕有的強硬態度將她支開。
等人離開之後,她咳了兩聲,接著衝兩人招手:
“你們二位心中是不是有很多疑問?”
她捏了張帕子捂嘴,眼裡含笑,盯著兩人看。
“對。”
陸執這一下應得十分乾脆,將心中的疑惑一一問了出來:
“您好像知道我們是誰,也仿佛早就料到了我們要來。”
靜清真人給他的感覺就是如此,可這又怎麼可能呢?
擁有預知力量是上天對辯機一族的恩賜,靜清真人又怎麼可能知道這一點?
莫非她也是辯機一族的傳人?
不可能!
這個念頭剛一湧入陸執腦海,隨即被他自己否定。
“世子說得沒錯。”
陸執本來以為這位曾經的簡王妃未必會回答自己的問題,哪知他話音一落,便見這位長輩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們是誰,也知道你們會前來。”
她這話一說出口,陸執頓時麵色微變。
他握緊了姚守寧的手,心中猜測這位老王妃是不是與陳太微有勾結,有意在此設伏……
心中正胡思亂想之際,卻聽靜清真人又歎了口氣:
“不過我隻是知道你們遲早會來,卻不知道你們會在今夜前來。”
這話是什麼意思?
姚守寧有些迷惑不解的仰頭往世子看去,卻見他雙眉緊皺,神情間充滿戒備感,望著靜清真人看。
“唉……”
靜清真人歎了口氣,這一口氣還沒歎完,便又瘋狂的咳了起來。
姚守寧聽她上氣不接下氣,心中惶恐不安,深怕這位靜清真人一個咳嗽過度,死在兩人麵前。
“真人,您,您要不要喝點水,潤潤嗓子……”她膽顫心驚的問了一句,逗得靜清真人露出淡淡的微笑來。
她在長公主朱姮蕊口中,是那個曾經不滿丈夫花心好色而一怒之下剪了簡王命根子的彪悍王妃。
可此時她滿臉帶笑,縱然是在病中,卻依舊收拾得十分體麵,並沒有允許自己露出孱弱、邋遢的形象來。
從她的舉手投足間,可以看得出來她良好的修養,以及溫柔和藹的性格,讓姚守寧一時之間難以將她與傳聞中的簡王妃聯係起來。
“好孩子,你聽我說。”
她指了指屋中桌子旁的凳子,示意兩人坐下來。
今夜發生的種種都實在過於離奇,姚守寧總覺得自己與陸執闖入這間小院後,說不定能從這位靜清真人口中探聽出一些大秘密來。
她好奇心生起,頓時先將靜清真人重新扶回床上半靠下,自己正要轉身去搬凳子,卻見陸執早就已經取好凳子,她與陸執隨即乖巧的坐到了靜清真人的麵前。
老婦人拉了被子將自己枯瘦如柴的身體擋住,接著才說道:
“我的身份,你們來此,想必也明白了吧?”
姚守寧點了點頭:
“您當年剪了簡王命根子……”
她將長公主的話脫口而出,說完意識到自己的話過於冒犯。
但這位曾經的簡王妃並沒有怪責她,反倒抿唇微笑,似是陷入了回憶一般:
“是啊……事情竟然都過去了三十一年……”
她眼神逐漸迷蒙,說道:
“一切都像是夢一般……”
說到此處,靜清真人含笑著衝二人微微點頭示意:
“我這裡來的客人較少,有些事藏在我心中很多年,希望兩位小客人不要嫌我嘮叨,容我一一道來。”
姚守寧重重點頭。
她就喜歡聽故事,尤其是聽這樣的傳奇人物親口說出自己的故事,這可比聽說書的、看話本有意思多了。
陸執倒與她反應不一樣,他雖坐在這裡,但卻已經將自己的靈力放開,預防著有危險到來。
“我出身於河中孫氏,是家中的嫡長女……”
靜清真人說起自己的來曆,其實她的身份姚守寧從陸執口中聽了個大概。
但當時陸執說得簡略,遠不及此時靜清真人自己娓娓道來。
她聲音沙啞,說的又是自己的過往,話語間帶著感歎,隨著她的聲音,仿佛有一卷獨屬於一個名叫‘孫逸文’的女子的人生畫卷,在姚守寧的麵前徐徐展開。
靜清真人從自己出生說起,提到自己年少時許給簡王為妻。
少女時代的她得知自己將來嫁的人是大慶王室的一位王爺,心中自是也有過羞澀、期待。
她年少便跟隨母親學習管家、理事,期待著將來成婚之後與夫妻琴瑟和鳴,恩恩愛愛,為他生兒育女,打理王府內外。
哪知成婚之後,她才發現自己嫁的這位王爺貪花好色,隻是一個酒囊飯袋。
他不止是流連於青樓妓館,家中妾室、通房成群,且時常仗持自己身份,強搶了不少女子入府來。
孫逸文成婚之後得知丈夫是這樣一個人,如遭雷劈,卻悔之已晚。
“我未出閣時,也曾得長輩誇讚,說我知書達禮,性情溫和。”倚在床榻上的婦人說到這裡,隻是笑:
“哪知婚後,卻被逼得性格冷厲尖銳,瘋瘋癲癲,連我自己回憶起來,也像入了魔一般。”
她初時對丈夫還有期盼,時常勸說吵鬨,但統統不管用。
一個溫柔親切的女子,婚後逐漸變得脾氣暴躁古怪。
到了後來,她心灰意冷,不再試圖改變簡王。
簡王那時禍害了不知多少女子,如果是因受簡王府財勢所迷,心甘情願委身於他為妾的,簡王妃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如果他強搶民女,逼良為妾,那麼她就不顧個人聲名、形象,寧願背上悍婦之名,也要與他大吵大鬨,逼他不敢毀人清白。
她逐漸變得凶惡,從一開始說話都不會大聲,到了後來敢叉腰破口大罵。
事情鬨得很凶,簡王嫌她煩人,明麵上便收斂了一點。
“我以為他是真的收斂了,哪知有一天夜裡,我睡夢之中似是聽到有人在尖叫哭喊。”
靜清真人回憶起多年前的事,語氣平和,不見喜怒之色。
“我從夢中驚醒,問起周圍的人,大家都說沒有聽到,說我隻是做了夢罷了。”
“我越想越覺得不安,遂穿衣起身,往朱鎮譬的書房行去。”
她說到這裡,姚守寧隱約感覺她可能要說到那件改變了她與簡王命運的可怕事件。
靜清真人撩了撩頭發:
“書房一片黑暗,那一夜不知為何,守門的人都像是睡死過去了一般,我一路闖了進去,無人阻攔。”
這書房名義上是簡王所有,但朱鎮譬不喜讀書,倒是孫逸文年少時就極愛書,手不釋卷,所以時常過來,對這邊再熟悉不過。
書房共有兩層,都沒有點燈,裡麵靜悄悄的,像是沒有聲音。
隨著她的話,姚守寧逐漸有些緊張,仿佛透過她的語氣,也能看到三十一年前的情景——簡王妃披衣走入一間漆黑無燈的房間之中,左右觀看。
“朱鎮譬就是個草包,平日不可能來書房看書,他若看書,也隻會對春宮圖冊等感興趣,我摸著屋中書本,擺得齊齊整整,本本都是嶄新的,根本無人翻閱。”
她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來:
“我當時覺得我怕是中了邪,這樣一個人,又怎麼會夜深人靜前往書房呢?”
但就在她轉身欲走之際,她聽到了樓上傳來的一道輕微的聲音。
那聲音十分輕細,但寂靜的黑暗中,卻是十分的刺耳。
“我欲走的腳步一頓,聽到聲音是從閣樓上傳來,我便想上去看看。”
隻是她畢竟是個女子,夜深人靜時分闖入空無一人的閣樓之中,聽到有動靜雖說心生好奇,但也難免有些惴惴不安。
“於是我借著夜色,摸到了書房下的一個籮筐,那裡我擺放了一件未做完的繡品,是我先前過來看書時放在下頭的,”她說到這裡,見姚守寧神情一動,似是猜出了什麼,便含笑補充道:
“裡麵放了針線繡活,還有一把剪刀,我拿到了手裡麵,用以防身。”
姚守寧聽到此處,緊張得手心出了汗,下意識的伸手摸到陸執手臂,一把將他挽住,以此增強自己的膽氣。
“我拿著剪刀小聲上樓,深怕被人發現。”
二樓的樓閣並不如第一層大,上麵擺放了一張小床,以往她讀書累了,偶爾也會在此處小睡。
但她上去之後,就聽到了朱鎮譬的聲音:
“晦氣!”
聲音甕聲甕氣,仿佛是在某個密封之處傳來。
閣樓上空無一人,她的臉色煞白,一種不妙的預感湧上心頭。
“我順著聲音前去,見到了一堵書牆。聲音是從牆後傳來,我那會又怕又慌,手抖得厲害,伸手在書架上亂摸。”
一些書被她扒拉了下來,灑落地麵發出聲響。
朱鎮譬的警惕聲傳來:“誰在外麵!”
那一刻的驚惶自不必說,姚守寧覺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終我摸到一本書十分厚重,像是粘黏到了那書架上一般,我用力一轉,便聽那書架轉動,像是門一般,突然打開!”
她說到這裡,頓了片刻。
“您看到了什麼?”
姚守寧見她久久不語,終於按捺不住,問了她一聲。
“我看到了鬼。”
靜清真人含笑低語,這話一說出口,嚇得姚守寧直往陸執身後縮。
“唉……”
而靜清真人則是因為自己嚇到了小朋友而感到抱歉,她歎了口氣,輕聲道:
“我見到了一個受到摧殘的少女,頭破血流,已經死在了我的麵前。”
那少女年歲極小,麵容稚嫩,甚至看上去比她的孫兒還要小。
她被人扔到一張榻椅之上,衣裳被人撕開,露出飽受摧殘的胴體,少女本該雪白如玉的肌膚上留下肮臟的印記。
女孩的眼瞳瞪大,一支發釵穿透了她的脖子,血跡噴濺了她一身。
她的麵容上帶著痛苦與迷茫,仿佛十分絕望而又不甘。
簡王朱鎮譬滿臉血汙,正在穿戴衣裳,看到老妻手提著剪刀,突然出現。
他赤身裸體,身體微微發福,腆了個肚子,身下汙穢未乾。
這模樣簡直形同惡鬼,散發著腐爛的味道。
孫逸文突然說不出的惡心與厭惡,怨氣、怒氣與厭惡感齊齊湧上心頭。
“你來乾什麼!”
朱鎮譬皺眉喝斥,他剛剛風流快活,結果這少女受辱之下竟不知好歹自戕而死,血濺了他一身,險些將他嚇得痿縮。
“真是晦氣!賤民扶不上牆,一場潑天富貴也不知道要……”
他一見妻子,雖說厭煩,卻並不畏懼,反倒嘴裡罵罵咧咧。
“就在這時,我見到了那死去的少女,從那榻上‘坐’了起來。”
她說過,她進入這密室的時候,少女已經慘死。
所以此時‘坐’起來的,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少女,姚守寧此時才明白她所說的‘看到鬼’是什麼意思,不由毛骨悚然。
說起當年的往事,靜清真人的神態雖說仍是鎮定,但語氣逐漸有些顫抖了起來:
“她滿臉怨毒,血直往下流,尖叫著問我……”
她的臉頰肉拚命的顫動,一雙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了被褥:
“她問我,為什麼不救她?”
“她說,我的丈夫強擄她入府,強占她的貞潔,逼她為妾。”
“她問我有沒有聽到她的慘叫,知不知道一個無辜的少女,正是最美年華的時候,卻以這種不堪的方式死在一個汙穢不堪的老男人麵前。”
“她問我,為什麼我能安穩睡覺?”
“我怎麼來得這樣遲?怎麼不能來得更早一點?”
那血從少女脖子上越湧越多,逐漸鋪蓋了整個密室房間。
孫逸文的眼瞳被血光籠罩,她麵對少女詰問,羞愧無言。
良知、愧疚折磨著她,她看著一個年輕的生命逝去,她卻無法挽救。
“我那一刻明白,朱鎮譬這樣的狗東西如果活著,會有很多人受他禍害。”
靜清真人含笑道:
“我救不了那個少女,但我興許可以救未來更多的少女!”
那時的簡王妃握緊了剪刀,踏入了密室裡麵,將這位簡王爺的命根子剪了下來。
……
靜清真人的嘴角含笑,說到閹割了簡王,她的語氣平緩,但眼中卻有淚珠流了出來。
“……”
姚守寧看著麵前的婦人,深受震撼。
她不知該說什麼,這樣的真相與她原本猜測截然相反。
朱姮蕊提到這位簡王妃過往事跡時,她其實暗地裡猜過是不是簡王妃‘爭風吃醋’,卻沒料到中間竟會有這樣的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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