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如怔怔的坐在一把破竹椅子上,腳邊放著的是四分之一口袋粗糧,帶出來的竟然隻有一點衣服被褥跟糧食。
家具之類的統統沒了,家徒四壁,就連床都隻有一張,這裡麵也擺不開四張床了,就跟個魔鬼窟一樣。
“嬸子,你莫哭了,你看看現在也不錯,我們人都還好好的呢,多虧我哥跟我姐走了,不然家裡豈不是更慘?而且我看爸爸跟姥姥以後隻要配合,總不會要他們命的,是不是比其他人好很多啊?”
宋清如語無倫次,不知道怎麼安慰人,尤其是這個向來堅強的繼母。
世道艱難,可是人總是上進的,宋清如比任何人都有信心,要把日子過好,過一份好日子,她歇口氣起來把家裡打掃乾淨,地麵掃乾淨了,然後又用抹布拖地,想著,家裡雖然落魄,但是不能自己作踐自己,還是要有個好樣子的。
能過好一點就好一點,那邊拖地不小心碰到夏冬梅的腳,夏冬梅才如夢初醒一樣,袖子擦擦眼淚,“三兒你歇歇,我來收拾就行,你坐著去。”
想想看她臉色不好,又怕宋清如生病,趕緊先把床鋪收拾出來,那床那麼小,兩人都覺得小,更何況四個人呢,一邊鋪床一邊又是悲痛。
“躺一會吧,不然生病了,又要難受。”
不僅僅是難受,隻怕是還沒錢買藥,宋清如內心慘淡,自己安安穩穩的坐在爐子前麵,總得喝點熱水吧,一邊守著爐子,一邊想著出去看看她爸跟姥姥如何了。
一壺水燒開,已經是午飯時候了,等了一會人人還沒回來,這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看著夏冬梅踮著小腳在門口張望。
宋清如自己把從鍋裡拿出來倆饅頭,裡麵掰開夾著鹹菜,懷裡一踹,就出去了。
“三兒,你這是去哪兒啊?”
“沒事,嬸子,我去給送飯,改造也不能餓著肚子啊。”
說了自己手裡端著一缸子熱水就走了,這饅頭是昨天細麵粉做的,雖然是死麵的,但是還是好吃,給留了兩個就是要給宋為民跟那老太的。
路上的雪水開始化,走一會隻怕是要濕了鞋子,裡麵都是冰涼冰涼的,雖然沒有風了,但是乾冷,她抬頭看了看天,覺得這應該是最後一場雪了,這場雪化了,那春天就徹底來臨了。
再冷也冷不到哪裡去了,不由得慶幸,幸虧是冬末的時候才開始的,要是數九寒天,隻怕是真的熬不下去,天氣變暖和了,也不要煤球了,野菜長出來也餓不死人了。
想想也是很多希望的,果真找了一圈,見到宋為民在那裡弓著背,身上臟兮兮的,後麵挑著糞桶,都是最臟的。
宋清如一陣惡心,不能想象這樣的工作,但是那人是她父親啊,看著那紅袖章竟然不在。
緊著步子小跑過去,宋清如拍了一下宋為民肩膀,竟然看到他劇烈的抖動了一下,肩膀也跟著往後縮,低著頭就跟個鴕鳥一樣。
“爸,沒事,是我,那紅袖章呢?”
“三兒啊?”
宋為民這才敢抬起頭來,想說什麼,又退後幾步,“你來乾什麼,回家去,不要讓人看到了。”
“沒事,爸,你到這裡來,這裡沒人看到,你能回家吃飯嗎?”
宋清如隻是抱著希望問一問,再怎麼□□,總得讓人吃飯吧,那紅袖章都要去吃飯了,她爸難道要從早乾到晚,一點水飯也不吃。
“沒事,我不餓,你趕緊回家去,彆出來,爸晚上就回家了。”
宋為民一時之間急的不行,他謹小慎微,原本體麵的樣子被折磨的一乾二淨,什麼都顧不得了,其實他心裡比誰都煎熬,從開始就心驚膽戰的,然後家裡什麼人都不能傾訴。
知道爆出來了,他心裡就有一種宿命的感覺,終究還是來了,能做的就是跟家人保持距離,不然又要給人家把柄。
宋清如扯著嘴皮子笑了笑,“給你吃的,沒事,我不怕這些,他們做的不對的,你也不要擔心,堅持住就好了,總不能一直這樣子的,國家也是會犯錯誤的。”
一番話說的極為小聲,宋清如嘴上說著不怕,其實慫死了,但是就這樣的一個慫包,還要鼓足勇氣來給宋為民送飯,還要給做好精神方麵的工作,生怕自己爸想不開,投湖了咋辦?
給宋為民嚇死了,這孩子會所話怎麼就這麼膽子大,把布包拿過來,“你趕緊回家吧,這樣的話以後千萬彆說了,不然就是害了你自己了。”
宋清如點點頭,看著邊上的糞桶,這味道實在是你太大綠,她想拿遠一點,好讓人吃飯,結果宋為民拿起來就走了。
等過了好一會才回頭,看著宋清如不在了才放心,不敢在外麵吃怕讓人看見了,自己去了廁所,才敢打開布包,裡麵放著饅頭,宋為民邊吃邊哭,也不敢讓人聽到了。
就被逼成了這個樣子,廁所那味道,說出來不是招人哭的,宋為民覺得自己就是活成了一灘爛泥,孩子也不能跟著一起,這糞桶的活誰敢誰知道,他看著孩子想去拿難心啊。
當父親的養家糊口,圖啥?
不就是老婆孩子好好的,有吃有喝餓不著,現在這樣的情況,宋為民隻盼著自己死了才好,這樣孩子身上沒有汙點,不讓人到處壓迫。
隻是到底是舍不得,三個孩子,沒了媽了,難道還要沒父親,無父無母孩子多難過,所以昨晚上又挺過來了,打的渾身疼也不反抗,讓乾什麼乾什麼。
那老太自己想的一樣,她年紀大了,彆人是一樣折磨得,因為以前給做過陪房丫頭,即使是伺候人的,竟然也成了罪過,成了封建糟粕,她手腳不利索,人家就說是偷懶。
要大家一起監督,本來打掃廁所來著,成了掃大街的,這樣子誰都能看見,偷不偷懶大家都知道。稍微慢一點,就是被推搡。
宋清如去的時候,正好看到那半大小子,在那裡推了一個趔趄,那老太差點就摔了。
那人嘴上還在那裡不停的說,宋清如實在是看不下去,“小兄弟,您看這事兒,這老人家即使是有什麼錯誤,也不是她自己願意的,以前給人家當陪房,也是受害者,您看這年紀也大了,有個這事那事的,先不說是有麻煩,隻對你自己影響也不好,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那人眼睛鼻子一橫,張嘴就是大道理,“你什麼人,是不是包庇,這樣的壞分子就是要要改正思想,接受勞動改造。”
“對對對,你說的都對,但是能不能溫柔點,這老太太這把年紀了,學東西也慢,要慢慢來,慢慢的瓦解她的陳舊思想,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不然這還沒改造好就累死了,是不是你工作不到位啊?”
宋清如在那裡扯淡,要求不高,活總歸要乾,就是能不能想著彆這麼粗魯。
那人雖然年紀小,脾氣有點毛躁,但是架不住一顆紅心向太陽,覺得也是,接受改造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完成的。
宋清如這嘴巴啊,可真的是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厲害,有一張好嘴巴,再加上臉皮厚,基本上就無敵了,腦子隻要稍微靈活一點,大概就日子好過了。
好容易給那老太送了飯,看著她吃了,這才對著紅衛兵誇獎了幾句,“兄弟,你這樣的人就是我們社會缺少的,想的周全周到,而且積極做事情,還能知錯就改。”
說到這裡,宋清如自己都感動了,眼睛裡就跟有光一樣看著那紅衛兵,“彆的不多說了,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你是我的榜樣,一樣的年紀就能做到這個地步,我看到了我們國家的希望,民族的未來。”
最後都略微哽咽了,那人滿臉的風光,都快抑製不住了,太紅旗騎著自行車經過,這樣的紅衛兵見多了,但是恰好聽見宋清如在那裡吹牛逼,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呦嗬,紅衛兵見多了,但是誇紅衛兵的人還真的是第一次遇見,定睛一看,瘦猴一樣的小子,嘴上說的花團錦簇跟那樣子一點也不搭邊。
覺得蠻有意思的,但是他還就是看不慣這些,車鈴鐺一按,“讓一讓啊,借過。”
瞬間就把宋清如跟那個紅衛兵衝開了,營造的好好的氛圍瞬間就沒有了,宋清如氣死了,很不耐煩的抬頭看了一眼。
那表情就瞬間扭曲了,雖然不知道叫什麼,但是宋清如一見到太紅旗那張臉,腦海裡就彈出來一個標記,有錢有勢且可以抱大腿。
那本來上挑的眼角,瞬間就彎起來了,硬生生給太紅旗扯出來一個討好的眼神,給太紅旗看的,這小子還挺有一套的,那眼睛笑起來怪好看的,第一次見這樣的眼睛。
的確,宋清如這一身上上下下沒什麼出色的,甚至是拉後腿了,可是就這眼睛,彆樣的好看。
她姿態擺的好,也沒心思跟紅衛兵掰扯了,隻看著太紅旗頭也不回的走了,心理頗為落拓,倒不是為了彆的,隻是羨慕人家有個自行車。
給送了飯,也不回家歇著了,肚子也不覺得餓,大概是累過頭了,慢悠悠的轉著,看看有沒有什麼機會門路撈點錢花花。
這家裡,實在是揭不開鍋了,宋清如至今才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遠走陝北的兄姐,家裡改造的父親姥姥,還有不停忙活的後娘,哪個都要吃飯啊。
陝北那地方窮死了,糧食根本就不夠,宋清如是知道的,知青在那裡雖然精神狀態好,但是吃不飽餓肚子是經常事。
城裡日子也不好過,宋為民工作沒了,還要給人當白工,就靠著城鎮戶口那一點糧食,宋清如都不敢想象。
走著走著,宋清如自己都嚇了一跳,這什麼好地方啊,好家夥,窗明幾亮,外麵的櫥窗能看到裡麵的桌椅,還有零星的人吃飯,這是西餐廳。
宋清如就站在那裡看,跟個窮鬼一樣,沒想到這年頭還有這樣的西餐廳,真的是有錢有勢的人才能吃得起,不由得對裡麵的人散發無限的善意,羨慕死了。
裡麵的服務員都是穿著小西裝的,靠著最近的那一桌子,宋清如能清楚地看到盤子裡麵的牛排還有意大利麵,看的太投入了,一抬眼就看見那女的很不耐煩的看她。
她隻是羨慕一下,自己不想惹麻煩就走開了,這可憐的勁頭,真的是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了,小步走著吐槽,心想不就是吃個西餐,改天她也來吃,等有錢了就來。
倒是很有誌氣,這話也不對著彆人說,也沒個說話的人,就慢悠悠的轉悠著,還真的是運氣好,這一片絕對是繁華了,電影院飯店什麼都有,還有學校都一片一片的,以前的人喜歡論堆,做有錢生意的都集中在一起。
餓的肚子咕咕叫,天色也暗下來了,宋清如這才回家,好歹還記著回家的路,穿過那馬路的時候,特意從部隊大院門口經過,她知道這裡麵住著一群有自行車的紅二代,以前天天趴在窗戶上看。
但是現在搬家了,她從後院搬到了前院,以後大概再也聽不到了,略為遺憾,也不從後門穿過去,繞了一圈從前院角門進來的,怕從後院兒經過遇到王家人,一個表情控製不好又是麻煩。
“三兒,去哪了一下午?”
家裡夏冬梅擔心的不行,沒人說話,就瞎尋思,一邊想宋清如沒出過遠門,彆走丟了,又想著她是不是身體不行,在外麵讓人欺負了,亂著呢外麵。
宋清如自己笑了笑,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沒事。我出去看了看,沒出去過,看什麼都新鮮。”
知道她愛乾淨,夏冬梅拿著一把脫了毛的雞毛撣子,來回的給她拍打,“那就好,隻是彆時間長了,多看看見世麵。”
擔心的話一個字不提,隻張羅著吃飯,“我吃過了,你先吃,待會估計你爸回來的晚。”
宋清如抻著脖子一看,煮的粥,自己盛了半碗,不敢喝多了,家裡沒糧食,她多吃一口就有人餓著,尤其是要乾活的人,不吃飽了,隻怕是對壽命有礙。
等著天漆黑了,也不知道是幾點鐘,家裡有個座鐘,王三姐那邊霸占了,宋清如也根本分不出來是幾點。
終究是等到了人回來,宋為民回來的時候,接著那老太一起回來的,一看人回來了,顧不上說話,宋清如趕緊去盛飯。
勺子放在空碗裡,拿起來的時候才覺得不對勁,這勺子上油亮亮的,上麵還粘著一點米粒,但是宋清如突然就想起來了,她剛才吃飯的時候,用得勺子是乾乾淨淨的,一點米湯都沒有。
所以,這夏冬梅哪裡是吃過了啊,宋清如自己忍不住癟嘴,想哭,尋思著你一個後媽,吃個飽飯怎麼了,對家裡人這麼好乾什麼啊?真的是落淚了,難心。
“嬸子,還剩了一點,你吃了唄,不然晚上也熬不住。”
也不戳穿,宋清如就勸著夏冬梅吃,心裡發誓一定要明天帶回來東西吃,不然不回家算了。
“我不吃,我早就吃了,給你爸吃吧。”
說著刮了刮鍋底,全給了宋為民,宋為民這才緩過來,沉默著不說話,隻聽著宋清如跟那老太在那裡小聲說話,這屋子淺,有話不能說的,不然進門口路過的人都能聽一耳朵。
“清林跟清婉呢?”
宋清如心想總算是發現了,她當時做決定的時候很堅決,但是現在就有點慫,她不大敢說,怕說出來了宋為民不理解,覺得去的是苦地方,毀前途,因為這時候很多人都是死活不下去的,就是餓死也不讓孩子去。
“爸,我哥跟我姐早上就走了,去陝北了,我出主意讓他們去的,您彆生氣,這邊太亂了,去那邊比一比,過幾年一定能回來的,您信我不?”
“因為來不及跟您商量了,我怕王三姐那邊故意刁難,到時候---”
“好好好,走了也好,留在這裡才不好呢,走了就走了吧,都長大了,要好好好照顧自己,隻是可憐了我的三兒。”
宋為民沒等著說完就打斷了,覺得走了才是最好的,就是他們不走,宋為民也是要勸著走的,形勢比人強啊。
宋清如也是以防萬一,萬一王三姐發狠,那真的是能逼著一家人去死,但是沒想到她就是為了宋家的房子,房子到手了,自然就懶得去管宋為民這一大家子了,就跟個小蟲子一樣,不值得費心思了。
那邊王王三姐當晚就搬進去睡了,隻覺得不一般的闊氣,這後院兒的北屋,那可是院子裡最好的,而且是正房,彆樣的揚眉吐氣。
就連躺在上麵的感覺,都是不一般的,渾身的舒坦,腳後跟擦過床單,都是心機跟野心往外冒。
她就是個小人,小人記仇,搞得何寡婦人不人的樣子,還心裡覺得不夠,一想起來當初楠楠搶了她男朋友,隻覺得恨得睡不著,要看著楠楠落魄死才好呢,想的心裡痛快,擁著暖被就睡了。
這兩間北屋,一個是王三姐結婚用的,一個是王太太搬過來用的,其餘的兩間西廂房,一個是王大姐帶著小桂,還有一個是王二姐單獨一個屋子,可算是闊氣了,一般人家都是一家子擠著,這都是王三姐的能耐啊。
兩邊睡下,不過一天,光景大不相同,宋清如半夜裡餓的難受,她跟那老太睡著那張小床,邊上拉著一個簾子,地上的木板子搭起來,睡的是宋為民跟夏冬梅。
揉了揉肚子,半夜裡挨餓,那滋味誰餓誰知道,就連口熱水都沒有,宋清如再次深深的怨念,明兒一定要去找點吃的,不然真的是餓死了。
眼睛閉過去,竟然還做了個美夢,夢見自己騎著自行車,肚子裡麵全是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