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2 / 2)

劍來 天蠶土豆 14375 字 4個月前

巨猿雙手血肉模糊,巨大身形不斷向後倒滑出去,最終握不住那古劍,掙脫束縛,釘入它心口,透體而出。

身受兩次重創的巨大白猿,再也維持不住法相,恢複

成等人高的模樣,已經傷了大道根本的它,拚儘全力繼續向南遠遁。

在巨猿形態消失之前,它獰笑道:“你難道就不救一救那鐘魁?!你還有一線機會,你到底是救人還是殺妖,殺妖就要殺人,哈哈……”

在這頭大妖狂奔出數百裡之後,又被那兩把因為距離太平山太過遙遠、終於顯露真身的古劍,兩次刺透身軀。

老道士喟歎一聲,他原本已經拚著強行更改、衰減太平山的山水氣運,也要強行搬動整座太平山的“法相”向前數百裡,就為了維持住僅剩兩把仙劍的威勢,但是一旦如此作為,山腰處井獄旁邊的書生,恐怕真要連一線生機都失去了,畢竟方才他使出金身法相後,真身始終留在原地,幫助鐘魁凝聚僅剩的魂魄,試圖逆轉乾坤,使其“還陽活人”,這本就是逆天行事,會惹來冥府酆都的震怒,隻要太平山氣運一動,說不定酆都就要趁機而入,直接奪走鐘魁所剩不多的殘留陰魂。

故而那頭老畜生才會有殺妖就是殺人一說。

沒有徹底打碎鐘魁元神,恐怕也是那頭白猿的算計之一。

井獄附近,老道士身前,出現了一道飄搖不定的陰魂,正是臉色雪白的青衫書生,君子鐘魁。

老道士沉聲道:“是我太平山對不住你,鐘先生。貧道無顏麵對大伏書院。”

以仙人境老道士的輩分,無論是在太平山師門,還是整座桐葉洲,都是屹立在最山巔的雲中神仙。老者稱呼年輕人鐘魁一聲先生,可謂莫大的認可。

隻是人已死,隻有一縷隨時都有可能消散天地間的孱弱陰魂,又有何益?

但是這位太平的祖師爺,所作所為,委實當得起道家“真人”二字。

鐘魁的陰魂微笑搖頭,嘴唇微動,並無話語在浩然天下,但老道人自然知曉話語內容,“老真人不用愧疚,是我自己該有此劫難,逃不過去的,不是在這太平山,也會是在大伏書院,在桐葉洲的任何地方。”

井獄旁邊,還有一位年輕女冠。

她嘴唇抿起,有血絲滲出。

正是原本還需要留在藕花福地一甲子的黃庭,或者說是鏡心齋的樊莞爾、童青青。

整個太平山,她比誰都更加憤怒。

那頭背劍白猿,曾是她修行路上的機緣之一,傳授了她一手山門不曾記載的背劍術,銘刻在心,甚至一起帶往了藕花福地,所以那座江湖上,才有“背不背劍,是兩個樊莞爾”的說法。

老猿曾經一次次帶著她走入井獄深處,砥礪劍心,助她修行。

她要親手宰了它,再問它一句,背叛太平山,可曾後悔!

至於為何選擇背叛,黃庭都不會問,不願意問!

鐘魁真身一死,太平山之巔,出現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隱約有一尊頭頂帝王冠冕的巨大身形,冷冷俯瞰太平山。

鐘魁陰魂抬頭一看,慘淡而笑。

老道士原本想要收起金身法相,二話不說,金身法相微微屈膝,然後高高躍起,雙手將那漩渦給直接打碎了。

隻是老道士的金身法相也隨之崩塌而碎。

代價之大,無法想象。

鐘魁剛要說話。

老道士擺擺手,灑然笑道:“修行一事,境界什麼的,算個屁,歸根到底,還要讓自己覺得……爽!”

說完之後,老道士便有些神色落寞。

這位鐘先生,不談什麼準聖人、大祭酒潛質之類的大好前程,隻說這般性情,一個讀書人,有如此君子之風,就萬萬不該如此夭折的。

黃庭轉頭吐出一口血水,對老道士說道:“祖師爺,我要下山!”

老道士點了點頭,“白猿死前,你黃庭都不得歸山,要麼提著它的頭顱回來,要麼就乾脆死在外邊好了。那兩把鎮山古劍,你可以借用一甲子,之後就憑自己本事追殺白猿。”

黃庭沉聲道:“太平山黃庭,領祖師法旨!”

年輕女冠化作一抹流虹,往南而去。

太平山祖師爺,到底不是什麼能說會道的人物,再者心中愧疚不已,便沉默不語。

鐘魁內心深處亦有一份愧疚。

老道士突然眼神訝異。

隻見井獄附近有兩縷清風,向鐘魁陰魂緩緩飄蕩而來,縈繞四周。

不但如此,還有一支小毛筆,晶瑩剔透,並非實物,浮現在鐘魁身前。

更有一件古代官袍模樣的鮮紅衣衫,從那座漩渦消散的地方,飄搖晃蕩而下。

鐘魁看著那支小雪錐,猶豫了一下,輕輕握在手中。

鮮紅官袍披在鐘魁身上。

兩縷秋風湧入官袍大袖內。

與此同時。

井獄之下,那些一個個老實得像是市井雞犬的妖魔鬼怪,不但乖乖縮回了牢獄原地,而且突然之間,不由自主地後退,直到退無可退。

鐘魁想起了那句讖語。

不再是青衫書生,而是一襲紅袍的鐘魁陰魂,喃喃道:“鐘魁下山之前,世間萬鬼無忌。”

他轉頭望去,對著井獄脫口而出道:“隻管磕頭。”

井獄之中,便響起了無數的磕頭聲響。

老道士撫須而笑。

從仙人境跌回玉璞境,看來沒白白跌境。

鐘魁若有所悟,久久無言。

最後他開口說道:“老真人,我有一事相救。”

老道士點頭道:“隻要不是要貧道也給你磕頭,都成。”

鐘魁啞然失笑,最後作揖道:“我雖已是鬼,可太平山真人也。”

老道士微微詫異,隨即痛快大笑道:“這馬屁,爽也!”

————

這天深夜,陳平安沒來由心情煩躁,便來到驛館屋外的院子裡,練習劍術。

可是始終無法靜下心來。

驀然抬頭。

遠處天幕,出現了一陣細不可查的微妙漣漪。

陳平安後退數步,飛劍初一和十五已經掠出養劍葫。

然後陳平安很快鬆了口氣。

是一襲古怪紅袍的君子鐘魁,身邊還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道士。

老道士看了眼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後,對鐘魁輕聲道:“你們聊,聊完之後與貧道打聲招呼,我需要趕緊帶你離開,你目前還無法行走人間太久。”

陳平安心一緊。

鐘魁笑道:“什麼都先彆問,容我給你娓娓道來。”

大略說完了那場太平山之戰,鐘魁仿佛就隻是個局外人,說得一點都不驚心動魄,枯燥乏味得很,而且還滿臉笑容,什麼打不過那頭白猿大妖,技不如人,給人兩劍一刀打殺了,成了個孤魂野鬼,以後做不得書院君子了……娓娓道來個屁。

陳平安怒道:“就這樣?死了?!”

他指著鐘魁的鼻子,“就這樣從人變成了鬼?你不是書院君子嗎?不是可以陰神陽神出竅嗎?”

說到最後,陳平安嗓音越來越低,神色恍惚,輕聲問道:“怎麼就死了呢?”

說到這裡後,陳平安已經再說不出話來。

腦海中走馬觀燈,最終停留在一幕畫麵上。

有個浪蕩不羈的讀書人,蹲在埋河水麵上,覺得女鬼漂亮,便拔著女鬼的頭發,想要見她一見。

怎麼自己心目中的讀書人,都死了?

陳平安下意識去摘下了養劍葫,又默默彆回腰間。

那支小雪錐懸停在鐘魁身前,分明已經與鐘魁陰魂融為一體。

鐘魁小心翼翼道:“陳平安,事先說好,真不是我不厚道啊,故意想要黑了你這支小雪錐,要打要罵,你看著辦!”

陳平安問道:“君子一言,後邊怎麼說來著?”

鐘魁心虛道:“駟馬難追?”

陳平安去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鐘魁撓著頭坐在了旁邊。

陳平安說道:“反正你現在死了,也不是君子了。”

鐘魁愈發良心難安。

陳平安抬起頭,望著鐘魁,緩緩說道:“但是我答應過彆人的事情,一定做到,對齊先生是這樣,對你鐘魁也是這樣。”

鐘魁有些迷糊,“嗯?”

陳平安紅著眼睛,緩緩說道:“說借你就是借你,一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

鐘魁默然。

陳平安最後問道:“一千年不夠,一萬年夠不夠?”

鐘魁輕輕點頭。

他站起身,陳平安跟著站起身。

鐘魁再次笑容燦爛起來,“桐葉洲,鬼物,鐘魁!我有個朋友,姓陳名平安!”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然後也笑道:“寶瓶洲,劍客,陳平安!我認識一位正人君子,叫鐘魁。”

遠處。

太平山的那位祖師爺老道,撫須點頭,讚賞道:“百年千年之後,今夜相見,就是一樁美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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