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八章 秋狩時分請君入甕(2 / 2)

劍來 天蠶土豆 20436 字 5個月前

鄭大風歎了口氣,雙指隨手一搓,點燃煙草,如今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楊老頭說道:“陳平安如果沒有被打碎本命瓷,本就是地仙資質,不好不壞,隻是算不得拔尖。如今他陳平安便是本心崩碎,斷了練氣士的前程,還有武道一途可以走,最不濟,徹底心灰意冷,在落魄山當個失魂落魄卻日子安穩的富家翁,有什麼不好?”

師徒二人都在吞雲吐霧,鄭大風突然說道:“這樣不好。”

楊老頭譏笑道:“哦?”

鄭大風抬起頭,鼓起勇氣道:“他是陳平安!”

楊老頭在台階上敲了敲煙杆,隨口道:“之所以選中陳平安,真正的關鍵,是齊靜春的一句話,才說動了那個存在,選擇去賭一賭那個一,你真以為是陳平安的資質、性情、天賦和境遇?”

鄭大風針鋒相對,“齊靜春,會挑選馬苦玄,或是謝家長眉兒,去說服那個存在嗎?我看齊靜春都不好意思開這個口!所以按照陳平安的學說,想要弄清楚一個結果如何,要步步回推,齊靜春的那句話,當然至關重要,可難道陳平安的資質、性情、天賦和境遇,就可以忽略嗎?走出去,我才愈發知道,外邊的世道,原來比小鎮百姓,更信奉世間苦難,隻要某人得到了回報,那就不再是苦難,那些身處苦難之中的漫長煎熬,那些人心起伏,原來都比不得他們眼中的一個境界、一件法寶、一把飛劍、一份機緣。”

楊老頭笑了笑,眼神冰冷,“這些蠢人,也配你我去掛在嘴邊?一群螻蟻爭搶食物的那點碎屑,你要如何與它們對話?趴在地上跟它們講嗎?看來你這趟出門遠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趕緊轉移話題,“師父押了不少在陳平安身上,就不擔心血本無歸?”

楊老頭搖頭道:“自己眼光差,做買賣虧了,就彆怨天怨地。”

鄭大風歎了口氣。

自個兒已經仁至義儘了,再為陳平安嘮叨些有的沒的,恐怕就會適得其反。

楊老頭瞥了眼有些怔怔出神的佝僂漢子,一語道破天機,“崔瀺這些的所為所求,暗地裡的那些學問,給出了一些好東西,讓我大受裨益。以前絞儘腦汁,想了九千多年還是沒能破開症結,想了很多,收效甚微,還不如跟崔瀺兩次聊天,來得多。這份額外收獲,我得還給崔瀺。”

“所以哪怕押注在陳平安身上的那點東西,賠了個底朝天,仍是關係不大。”

鄭大風問道:“師父,我很好奇,你收了那麼多弟子當中,會有人讓你特彆開心或者特彆傷心嗎?比如說師兄李二,有望躋身十境中的‘神到’,師父會不會比較滿意?”

楊老頭搖頭道:“沒有。”

鄭大風用手指著自己,笑嘻嘻,“我呢?弟子都這麼慘了,就沒丁點兒傷心。”

楊老頭隻有譏笑。

鄭大風眼神哀怨,“師父,雖然早有準備,可真知道了答案,徒弟還是有點小傷心唉。”

楊老頭懶得跟這個弟子胡扯,突然說道:“為了活著,活著之後為了更好活著,都要跟世界較勁,稚子無知,少年熱血,匹夫之勇,江湖俠義,書生意氣,將軍忠烈,梟雄豪賭,這可以一往無前,問心無愧。可有人偏偏要跟自己擰著來,你怎麼解開自己擰成一團的死結?”

“如今的修道之人,修心,難,這也是當年我們為他們……設置的一個禁製,是他們螻蟻不如的原因所在,可當時都沒有想到,恰好是這種雞肋,成了崔瀺嘴中所謂的星星之火……算了,隻說這人心的拖泥帶水,就跟登山之人,穿著了件濕透了的衣服,不耽誤趕路,越來越沉重,百裡山路,半於九十。到最後,怎麼將其擰乾,清清爽爽,繼續登山,是門大學問。隻不過,誰都沒有想到,這群螻蟻,真的可以爬到山頂。當然,可能有想到了,卻為了不朽二字,不在乎,誤以為螻蟻爬到了山頂,瞧見了天上的那些瓊樓玉宇,哪怕長出了翅膀,想要真正從山頂來到天上,一樣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到時候隨便一腳踩死,也不遲。原本是打算養肥了秋膘,再來狩獵一場,飽餐一頓,事實上確實經過了無數年,依舊很安穩,無數神祇的金身腐朽得以速度減緩,天地的四麵八方,不斷擴大,可最終結局如何,你已經看到了。”

楊老頭說到這裡,並沒有太多的悲憤或是哀傷,雲淡風輕,像是一個局外人,說著天地間最大的一樁秘密。

鄭大風小心翼翼問道:“為何三教聖人不對師父斬草除根?”

楊老頭笑道:“如今的你,問這麼大的問題,有意義嗎?你不是該好好想一想,怎麼不當個光棍嗎?”

鄭大風訕笑道:“師父原來也會說趣話。”

楊老頭破天荒露出一抹無奈神色,皺巴巴的臉龐愈發褶皺,“還不是給李二那個神憎鬼厭的婆娘,嘮叨出來的。”

鄭大風輕聲問道:“嫂子也是?”

楊老頭嗤笑道:“她要是,我會不把她收拾得生生世世豬狗不如?就因為隻是個讓你糟心的市井潑婦,我才不計較。”

鄭大風如釋重負。

楊老頭說道:“顧璨之於陳平安,就是陳平安之於齊靜春。恰好是死局的死結所在。”

鄭大風皺眉道:“顧璨和陳平安,秉性相差也太遠了吧?”

這個漢子搖頭不已,“不一樣,不一樣。”

楊老頭笑道:“你若是不去談善惡,再回頭看,真不一樣嗎?”

鄭大風陷入沉思。

鄭大風眼神逐漸堅毅。

楊老頭搖頭道:“彆去摻和,你鄭大風就算已經是十境武夫,都沒用。這個無關打殺和生死的局,文聖哪怕想要幫陳平安,還是幫不了。這跟學問大不大,修為高不高,沒關係。因為文廟的陪祀神位給砸碎了,文聖自身的學問根祇,其實還擺在那裡。文聖當然可以用一個天大的學問,強行暫時覆蓋住陳平安的當下學問與降服那條心井惡蛟,但是長遠來看,得不償失,反而容易走入岔路,害死陳平安。”

楊老頭瞥了眼天空,“來做過客的那位陸掌教,倒是可以幫陳平安走上另外一條道路,可是陳平安自己不會答應。”

“而且有一點陳平安猜得很準,那位陸掌教心心念念想要的,是齊靜春選中的那個陳平安,自然不是陳平安本身,所以一旦心智不定,給拐去了白玉京,好一點,成為傀儡,十一境十二境,倒不是沒有可能。可要壞一點,估計生生世世,都逃不出陸掌教的手掌心了,拿來觀道。”

鄭大風嗯了一聲,“這就像一個男人,得不到的女子,心中越彆扭,瞧著越好看。得到了,其實也就那麼一回事。”

楊老頭沒來由說了句,“如今小鎮有不少青樓。”

鄭大風臉色漲紅,“師父,我就是嘴花花而已,其實不是那樣的人!”

楊老頭問了個好似全然無關正題的問題,“螃蟹坊那四塊三教一家掛在小鎮這邊的匾額,分彆寫了什麼?”

鄭大風回答道:“儒家的當仁不讓,道家的希言自然,佛家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氣衝鬥牛。”

楊老頭笑問道:“好好琢磨一下。”

鄭大風思量片刻,“當仁不讓,是陳平安身陷此局的關鍵死結之一……”

楊老頭笑了笑,“道家的孑然一身求大道,與天地合道,美好不美好?所以我才會說陸掌教的道法,可以救陳平安一時一世,連人間都不去管了,還管一個泥瓶巷毛頭小子的生死對錯?文聖罵那位陸掌教是蔽於人而不知天,在我看來,其實不然,早期在浩然天下陸地版圖求道的陸掌教,興許是如此,可當他泛舟出海,就已經開始不同了,真正開始得了意忘其形,無比契合、接近道祖大道,所以才能成為道祖最喜歡的弟子。至於那句佛家語衍生出來的佛法,看似是陳平安有望破局的一個法門,實則不然,崔瀺肯定想到了,早有對策。至於氣衝鬥牛……”

鄭大風壓低嗓音,“那她?”

楊老頭麵無表情道:“她?根本不在乎。說不定巴不得陳平安更爽利些。隻要陳平安不死就行了,哪怕走入一個極端,她樂見其成。”

鄭大風撓撓頭,“說來說去,陳平安肯定就是完蛋了?”

楊老頭笑道:“到時候一個守著山頭的富家翁,你守著他的山門,混吃混喝,不挺好?”

鄭大風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老頭兒,“師父是故意要陳平安心中惡蛟抬頭,以此淬煉劍心,再不去講那些束手束腳的仁義道德,讓陳平安隻覺得天大地大,唯有一劍在手,便是道理了,好以此幫助那個存在,丟掉早先陳平安這個劍鞘,對不對?!”

楊老頭微笑道:“能夠想到這一步,看來還是有點長進的。”

鄭大風顫聲道:“這是她要求的?”

楊老頭搖搖頭,露出一抹感慨和緬懷神色,喃喃道:“她

哪裡會在意這些呢,她都無所謂的。她……是她啊。”

鄭大風神色愴然,“可憐,真是可憐。”

他想起了那個在灰塵藥鋪,與自己對坐在簷下長凳上的年輕人,嗑著瓜子,笑看著院子裡的眾人。

他總覺得遭受過那麼大一場無妄之災後,那個年輕人,也該過幾天舒坦愜意的日子了。

哪裡想到,從離開老龍城的開始,就有一個比飛升境杜懋和本命物吞劍舟更可怕的局,在等著他陳平安。

入秋了。

秋狩了。

楊老頭淡然道:“如今浩然天下的道理,隨著大亂之世的到來,總有一天所有人不愛講的那些,覺得知道了道理也無用那幫蠢人,假借道理來滿足自己私欲的那些惡人,都會跟著那些根本道理,一起水落石出,不吃飯會死人,不喝水更會死人。等到那個時候,就知道有人願意講道理的珍貴了。好在人的記性不好。吃過疼很快就忘,世道就這麼反反複複,都過去一萬年了,還是沒好到哪裡去。”

鄭大風顫聲道:“好?怎麼就好了?”

楊老頭笑了,“我是人嗎?”

鄭大風無言以對。

楊老頭又問,“你就是人嗎?”

鄭大風依舊默然無語。

鄭大風最後離開鋪子,走了趟泥瓶巷,經過了陳平安的祖宅,也走過了顧璨的祖宅。

楊老頭獨自在院子裡吞雲吐霧。

萬年之前,天上的一簇簇神性光彩,浩浩蕩蕩,星辰璀璨。

人間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性,一點一點的火星子而已,怎麼就贏了?

崔瀺給出了答案。

楊老頭不願意承認,也得承認。

而能夠給出那個答案的家夥,估計這會兒已經在書簡湖的某個地方了。

————

池水城一棟視野開闊的高樓頂層,大門打開,坐著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與一位儒衫老者,一起望向外邊的書簡湖壯麗景象。

崔東山,崔瀺。

如今的兩人,曾經的一個人,大驪國師繡虎,昔年文聖首徒。

崔東山神色肅穆,駕馭那把飛劍金穗在自己四周畫出一座小雷池,用來提醒自己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可以走出這個圓圈。

崔瀺看了眼崔東山,微笑道:“不愧是先生和學生,兩個都喜歡畫地為牢。”

崔東山咬牙切齒道:“我輸了,我肯定認,你輸了,可彆仗勢欺人,翻臉不認!”

如果不是這個老王八蛋強行設置此局,並且不給他任何拒絕的餘地,他崔東山哪裡願意再上賭桌?他現在對“大師兄”這個說法,最深惡痛絕,對於押大贏多的賭博,更是打死都不願意了。

可是老王八蛋不答應,他崔東山能如何?

反過來說,如果崔東山是坐在崔瀺的位置上,他覺得自己也會如此做。

自己豈會不懂自己?

這次賭局,他崔東山和崔瀺,很簡單,要分出一個主次,僅此而已,不涉及生死。

這也是崔東山不願意破罐子破摔的原因,這恰恰也是崔東山最恨自己的地方,“一個人”,會比任何外人都清楚自己的底線在哪裡。

如果崔瀺輸了,從今往後,允許崔瀺在大隋,類似割地稱王的存在,並且不單是他崔瀺,整個大驪宋氏王朝,都會押注陳平安。陳平安值得這個價格。崔瀺上次見麵,笑言“連我都認為是死局的棋局,陳平安破得開,自然當得起我‘佩服’二字。這樣的存在,又不能隨便打死,那就……另外一個極端,竭力拉攏。這有什麼丟臉不丟臉的。”

如果崔東山輸了,就必須要出山,離開山崖書院,幫助崔瀺運籌帷幄,打下朱熒王朝,以及繞過觀湖書院之後,大驪鐵騎的調度,或是在大驪以南、觀湖書院以北,鎮壓各方,快速消化掉半座寶瓶洲的諸國底蘊,變成真正屬於大驪的內在國力。

崔東山還要乖乖走回事功一途,成為崔瀺事功學說的開山大弟子。

青鸞國那艘仙家渡船,為何會那般磨磨蹭蹭?為何在老龍城,在青鸞國,在黃庭國,都沒有直接去往書簡湖的渡船?為何陳平安會在大隋書院煉化第二件本命物?為何龍泉郡突然開始新一輪的買賣山頭?

都是為了書簡湖的萬事俱備,連那東風不都欠。

可在這個過程當中,一切都需要符合一洲大勢,合情合理,並非崔瀺在強行布局,而是在崔東山親自盯著的前提下,崔瀺一步步落子,每一步,都不能是那無理手。

大驪,早已秘密滲透了書簡湖,如今開始悄然收網。

作為毗鄰朱熒王朝的一塊重地,書簡湖早已是大驪國師眼中的囊中之物。

截江真君劉誌茂,要一統書簡湖。一統江湖之後,交給誰?自然是售予帝王家,賣個天價。

就是這個帝王家,離著書簡湖有點遠了。帝王家還會轉手再賣,又是賣給誰?是桐葉洲的玉圭宗。玉圭宗打算在寶瓶洲選擇一處風水寶地,作為下宗的開宗地址。已經有三個選址,一個是龍泉郡,一分為二,阮邛,玉圭宗,平分。一個是靠近雲林薑氏與青鸞國的某處。最後一個,就是書簡湖。

劉誌茂本就是梟雄心性,這些年的淩厲出手、和拉攏,恩威並濟,已經有了獨吞書簡湖的一方霸主之姿,最後一次痛下殺手,又有大驪修士的助力,有望一錘定音。

本該加上一個站在顧璨對立麵的阮秀,本該等到最新一任的江湖君王推舉出來,經曆過一場不斷有黃雀在後的連環廝殺。

沒關係。

本來阮秀就不在棋盤之內,她在不在,無傷大雅,最多就是錦上添花罷了。

原本陳平安本該到了龍泉郡,開開心心買下一兩座山頭,在落魄山竹樓,練練拳,與兩個小家夥聊聊天,其樂融融。

然後他就會突然聽聞一個來自書簡湖的噩耗,書簡湖一場大混戰,拉開了帷幕,小小年紀的顧璨深陷其中,並且發揮了相當大的影響力。

在那之後,陳平安才會火急火燎乘坐一艘“恰好路過”牛角山的仙家渡船,通過魏檗的私人關係,耗費大量神仙錢,冒險穿過寶瓶洲版圖上空,來到這座書簡湖。

等到了那個時候,局勢會比現在更加複雜難解。

因為死人更多。

可能還要加上一個阮秀。

崔瀺笑道:“還是沒有關係,大局已定,就當我不忍心一棍子打死你崔東山好了,省得你改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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