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1 / 2)

劍來 天蠶土豆 10356 字 4個月前

今天書簡湖青峽島一帶,風平水靜,湖麵如鏡,四周一些個大大小小的藩屬島嶼,青巒疊翠,偶有幾聲仙家府邸的仙鶴長鳴,時不時遠處天空會有一兩道虹光掠過,隱約有轟隆隆雷聲作響。

風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師姐田湖君穿了一件大紅羅地半袖臂衫,金線刺繡出祥雲圖案,姍姍而行,手捧一摞檔案,去往青峽島大門附近的那間屋子,一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讓路旁,向這位貌美女修致禮。

田湖君從來不作任何回應。

她如今是青峽島炙手可熱的權勢人物,這幾年青峽島實力大漲,田湖君跟隨師父劉誌茂和小師弟顧璨四處征戰,不但以連綿不斷的血腥戰事,砥礪修為,事後分紅,更是收獲極豐,加上劉誌茂的賞賜,使得田湖君在去年秋末,順利躋身金丹地仙,當時青峽島開舉辦了盛大酒宴,慶祝田湖君結成金丹客,成為神仙人。

田湖君來到那間屋子門口,敲門而入,看到了那位坐在書案後邊的年輕人,正抬起頭,望向自己。

年輕男人,頭彆簪子,身穿青衫長褂,桌旁放了一隻朱紅色酒葫蘆,隻是來這裡次數多了,身為金丹地仙的田湖君就看出些蛛絲馬跡,酒葫蘆不簡單,多半是給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氣象的東西,肯定是一件貨真價實的上品法寶,例如養劍葫。

田湖君與師父劉誌茂有過一場私下密談,關於酒壺,劉誌茂給出的答案,證實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一枚上品養劍葫。

但是更讓田湖君心悸的,還不是這枚給那年輕人當做酒壺的養劍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師弟顧璨住處隔壁屋內的長劍。劉誌茂斷言,那是一把桀驁不馴的半仙兵。

劉誌茂要求田湖君最近這段時間,約束好青峽島所有修士,最少在陳平安離開書簡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隨心所欲行事。

那是田湖君第一次從師父劉誌茂身上,感受到一種叫“約束”的陌生東西。

進了屋子,年輕人已經站起身,主動將桌上挪出一個空位。

田湖君將手上一大摞塵封已久的檔案輕輕放在桌上,歉意道:“陳先生,這是第三批從青峽島香字內容的空白書籍上,除了出生籍貫,還有這些人在青峽島上擔任過的職務。香氣了些,我又沒讀過書,會不會給人笑話。”

顧璨嗤笑道:“誰敢笑話你的真名字,我就……”

顧璨趕緊閉上嘴巴,偷偷轉頭。

發現陳平安已經重新提筆,繼續低頭寫字。

顧璨曬了一會兒秋末的溫煦日頭,懶洋洋的,不要太愜意,都快要打盹睡著了。

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天塌下來,都有坐在自己身後、書案那邊的陳平安,顧璨不怕。

顧璨伸了個大懶腰,轉頭問道:“我娘親說晚飯她下廚,做一份比上次更地道的家常菜,有空不?”

陳平安點頭道:“替我跟嬸嬸道聲謝,說到了晚飯的點,我就趕過去。對了,跟嬸嬸說一下,就不喝酒了。”

顧璨笑逐顏開,“好嘞!那我忙去了啊。”

在顧璨放回小板凳在牆角的時候,陳平安突然說道:“跟田湖君說一聲,我想要搜集書簡湖的地方誌,除了各島珍藏書籍,可能還要涉及書簡湖旁邊的池水城,以及更遠一些的州郡縣誌,一切開銷,不管多少神仙錢,都由我來支付,再提醒她一句,最終報價的時候,將賬麵之外的溢價計算進去,包括青峽島的人力物力,一切,在商言商好了。相信書簡湖對此不會陌生。”

顧璨笑道:“小事情!如今青峽在內十二島,養了一大幫子隻會搖旗呐喊不出力的奸猾家夥,正好撒出去做點正經事。”

陳平安看著顧璨。

顧璨想了想,“我會事先說好,在商言商做買賣,不敢打著青峽島的旗號強買強賣,胡作非為。”

陳平安說道:“如果萬一還是有了意外,你馬上告訴我,我自己來處理。”

顧璨燦爛笑道:“放心,絕對不會有意外,這兒是青峽島,是書簡湖,規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歡壞規矩,可真要壞了規矩,需要什麼樣的代價,人人肚子裡都有本賬,門兒清。”

顧璨帶著小泥鰍離開青峽島山門這邊。

顧璨突然說道:“小泥鰍,我怎麼覺得陳平安最後的眼神,怪怪的,你那會兒,心裡邊慌不慌?”

小泥鰍怯生生道:“有一點。”

顧璨大搖大擺,“我就說嘛,陳平安適合待在咱們書簡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隻怕他一個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這筆買賣,你說誰更賺?當然是我嘛。”

小泥鰍羞澀一笑,“炭雪覺得對唉。”

顧璨轉過頭,看到小泥鰍低頭擰著衣角,顧璨笑罵道:“你個沒羞沒臊的小娘們,前邊還說著太文氣了,這會兒就急哄哄用上名字啦?”

顧璨突然哭喪著臉,“不過小泥鰍,咱們最近可要悠著點,不許像以前那麼打打殺殺了,彆看陳平安當起了賬房先生,可他一直瞧著咱們呢。”

小泥鰍拍了拍肚子,“暫時不餓。”

顧璨白眼道:“剛吃了那個金丹婦人,你再要喊餓,我給你抓誰去?我師父啊?”

小泥鰍眼神熠熠光彩。

顧璨嘿嘿一笑,雙手籠袖,抬起頭,“小泥鰍,我很開心,比痛快殺人還要開心。”

小泥鰍有樣學樣,最近也學會了“坦誠相見”,“餓肚子之前,主人開心,我也很開心。”

顧璨問道:“你說陳平安到底在搗鼓什麼呢?”

小泥鰍搖頭道:“我都不敢靠近陳平安和書案,我又不喜歡想事情,不知道。”

顧璨歎了口氣,“無所謂了,隻要每天能夠看到陳平安,還有啥不滿足的。”

————

池水城高樓內。

崔東山最近已經開始站起身,經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內踱步。

反觀崔瀺,開始閉目凝神,偶爾會受到品秩最高的飛劍傳訊,需要他親自處理一些關係到大驪走勢的軍政國事。

崔東山站在那個圓圈邊緣,低頭看著兩幅畫卷,一幅是顧璨與婢女小泥鰍的言行舉動,一幅是賬房先生陳平安的屋內光景。

崔東山開始點評顧璨:“骨聳者早夭,骨露者無以立,骨橫者氣凶悍,骨象金石者命極硬。喂,老王脈,可有些在一枚竹簡上成雙成對的語句,還是有些“親近”,儒教之內文脈不同,可依舊宛如嫡係,三教不同,仿佛近鄰,三教與之外的諸子百家,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又或是多年不往來的遠房親戚?

陳平安在曬竹簡的時候,拿起其中一枚,正麵是一句儒家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反麵是那句道家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隻是這枚竹簡比較特殊,陳平安當初翻閱佛經後,又以刻刀在竹簡一麵的旁白處,篆刻了一句字體稍小的佛家語,“諸佛妙理,非關文字”。

有一枚竹簡,正反分彆篆刻著“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和那句佛家的“無有定法,如來可說。”

拿起後,默誦一遍,輕輕放下。

陳平安又拿起一枚竹簡,“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人有南北,佛性無南北”,反麵則是“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

最後陳平安拿起一枚竹簡,正麵是“哀莫大於心死,人死亦次之。”反麵是“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秋高氣爽,日頭高照。

陳平安曬了所有的竹簡,自己蹲在好似居中圓心的空白地帶,雙手籠袖,就這樣環顧四周。

一直這麼蹲著,等到日頭斜照在山,陳平安才開始一枚枚竹簡收起來,放入方寸物當中。

這麼多書上的道理,且放一放。

道理在書上,做人在書外。

這句話,是陳平安在驪珠洞天尚未破碎下墜之前,就已經知道的一個道理,而且不是從書上看來的,是彆人認真講,他用心聽來的。

陳平安剛剛收好所有竹簡,就看到顧璨帶著小泥鰍走來,朝他揮手。

陳平安關上屋門,走向顧璨,一起去往那座富埒王侯的豪門宅邸。

大門上張貼有兩幅門神彩繪掛像。

陳平安看著它們,心中喃喃道:“擋得住鬼,攔不住人。”

顧璨問道:“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