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七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1 / 2)

劍來 天蠶土豆 12282 字 4個月前

今天朱斂的院子,難得熱鬨,魏檗沒有離開落魄山,而是過來這邊跟朱斂下棋來了。

桌上擺放著兩隻精美棋罐,是陳平安在遠遊過程裡,淘來的宮廷禦製物件,價格倒不算撿漏,不過瞧著就討喜,回了落魄山,就送給了朱斂,魏檗精於此道,便常來找朱斂對弈,朱斂當年喜歡看隋右邊和盧白象下棋,假裝自己是半隻臭棋簍子,實則棋力相當不俗,這都不俗什麼藏拙,歸根結底,還是朱斂從來不曾將隋、盧二人視為同道中人。

鄭大風雖說在老龍城那邊傷了體魄根本,武道之路已經斷絕,但是眼力和直覺還在,猜到多半是陳平安這家夥惹出的動靜,所以屁顛屁顛從山腳那邊趕過來。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一旁觀戰,前者給老廚子瞎支招,朱斂也是個全無勝負心的,青衣小童說下在哪裡,還真就撚子落子在那邊,自然從均勢變成了劣勢,再從劣勢變成了敗局,這把恪守觀棋不語真君子的粉裙女童看急了,不許青衣小童胡說氣。你呢,就叫‘暖樹’,來自那句‘暖律潛催,幽穀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我覺得意境極美。兩個人,兩句話,都是首尾各取一字,善始善終。”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

似乎覺得老爺的取名,更好。

陳平安連忙安慰道:“你們現在的名字,更好啊。”

粉裙女童一言不發站起身,與陳平安作揖拜彆,然後走了,肯定是去自己住處偷偷哭鼻子了。

陳平安抬起手,出聲挽留,竟是沒能留下這個嬌憨丫頭。

陳平安瞪了眼在那兒沒心沒肺狂嗑瓜子的裴錢,“還不去跟著?!”

裴錢哦了一聲,追上了更希望自己名字是陳暖樹的粉裙女童。

陳平安歎了口氣。

這事鬨的,早知道就不顯擺自己肚子裡那點可憐的墨水了。

陳平安拍拍手,站起身,準備去趟披雲山,跟魏檗說下關於青衣小童的事情,求人辦事,總得有點誠意,再者也想好好逛一逛林鹿書院,看能否“湊巧”遇到高煊。

但是清風拂麵。

一襲白衣已經站在陳平安身旁。

這位不速之客,一屁股坐在石凳上,開始嗑瓜子。

這大概能算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陳平安玩笑道:“既要煉化那件東西,又要忙著夜遊宴,還天天往我這邊跑,真把落魄山當家了啊?”

魏檗擺擺手,“不耽誤。我跟你不一樣,你是能忙絕不閒著,我是能閒著絕不忙。”

不等陳平安開口,魏檗說道:“陳靈均的事情,交給我好了。”

陳平安說道:“謝了。”

魏檗笑容玩味。

陳平安笑道:“就是跟你客氣客氣。”

魏檗問道:“什麼時候動身?”

陳平安有些惋惜,“實在是不能再拖了,隻能錯過這場夜遊宴。”

魏檗淡然道:“沒關係,可以隔個十年,我就再辦一場。”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彆!我擔不起這份罵名。這種宴席,大驪朝廷跟著興師動眾不說,還要那些山水神祇和各路英靈,自個兒掏腰包,準備賀禮。稍微泄露出去一點風聲,我以後就彆想在龍泉郡待下去了。”

魏檗搖頭道:“跟你關係不大。”

陳平安望向魏檗。

魏檗微微點頭。

陳平安也就不再說什麼。

因為這意味著那塊琉璃金身碎塊,魏檗可以在十年內煉製成功。

魏檗可以憑此契機,有望躋身上五境,隻需要“有望”兩個字,就可以在聲勢上,穩穩壓過那先前那五尊大驪山嶽正神,到時候就會更加名正言順,大驪朝野和山上,自然再無半點異議。

山嶽正神,統轄地界山水,本就類似聖人坐鎮小天地,可以天然拔高一境。

若是給魏檗真的破開瓶頸,躋身玉璞境,意義之大,影響之深遠,更是不可估量!

陳平安覺得除了那塊千載難逢的金身琉璃碎塊,魏檗能夠解開那個心結,或是某種新的期待,也至關重要。

魏檗站起身,“陳平安,謝了。”

不等陳平安說話,魏檗就笑眯眯補上一句:“與你客氣客氣。”

一閃而逝。

陳平安抬頭望天,不知不覺,已是月明星稀。

常時愛縮山川去,有夜自攜星月來。

魏檗便是如此神仙逍遙。

真是羨慕。

————

之後幾天,好像約好了一樣,落魄山來了一撥撥訪客。

都是鄰近山頭勢力的修士,或者是留在仙家府邸裡邊修行,或是在這邊以便更好聯絡大驪宋氏,多是金丹地仙,最不濟也是龍門境修士。

陳平安如今的待人接物,不敢說有多滴水不漏,終究能算是不會出大的紕漏了。

但是之後來了兩撥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的客人,熟人,也可以說是朋友。

分彆從南北而來。

從大驪京城來的,是師徒一行三人。

找到了壓歲鋪子,剛好石柔在那邊,結果雙方都心懷戒備,相互試探了一番,後來石柔便回了趟落魄山,將消息稟告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帶著石柔下山,去往小鎮,身邊當然跟著裴錢這個跟屁蟲。

到了騎龍巷鋪子那邊,對方師徒差點沒認出陳平安。

陳平安倒是半點不覺得陌生,那位目盲老道,還是老樣子,背著把自己削砍出來的桃木劍,腰懸一串銀色鈴鐺的,道袍老舊,腳踩草鞋,就這副模樣,當然很難有生意主動送上門。

老道士道號玄穀子,會些道門雷法,帶著兩個“撿來”弟子的雲遊四方,不過當年在嫁衣女鬼那邊,沒討到半點便宜,差點就身死道消了。跟陳平安他們也算一場共患難,離彆之際,目盲道人贈送了一幅師門祖傳的《搜山圖》,陳平安則送了那個扛幡子的跛腳少年一顆蛇膽石。

綽號酒兒的圓臉小姑娘,她的鮮血,可以作為符籙派極為罕見的“符泉”,所以臉色常年微白。

隻是如今“小跛子”的個頭,已經與青壯男子無異,酒兒小姑娘也高了許多,圓乎乎的臉蛋也瘦了些,臉色紅潤,是位苗條少女了。

李寶瓶上次在山崖書院,還跟陳平安聊起了酒兒,說很想念她。當年紅棉襖小姑娘和酒兒小姑娘,很投緣。

小跛子和酒兒都沒敢認陳平安。

一方麵是約莫七年沒見,陳平安從手持柴刀開路的草鞋少年,變成了如今青衫負劍的年輕人,再就是哪怕在落魄山修養得當,還是略顯消瘦,隻是臉頰凹陷沒像書簡湖那般嚇人了,不然老道人的兩位弟子更不敢認。

總算確定了陳平安的身份。

目盲道人開懷不已,陳平安笑著問了他們有無吃飯,一聽沒有,就拉著他們去了小鎮如今生意最好的一棟酒樓。

酒桌上,老道人抿了口酒,撫須笑道:“陳公子,阮小姐為何如今不在鋪子裡邊了?”

當年離彆,陳平安讓他們來小鎮的時候可以找騎龍巷和阮秀,隻不過當時老道人沒想要在小鎮落腳兒,還是告辭離去,想要在大驪京城有一番大作為,搏一搏大富貴,沒奈何在臥虎藏龍的大驪京城,師徒三人那點道行,老道人又不願泄露弟子酒兒的根腳,故而根本闖不出名堂,混了這麼些年,不過是掙了些真金白銀,幾千兩,擱在市井坊間的尋常人家,還算一筆大錢,可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幾顆雪花錢算什麼?實在是令人心灰意冷。在此期間,老道人又斷斷續續聽到了龍泉郡的事情,當然不是通過那仙家客棧的神仙邸報,住不起,買不起,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風聞,一個個無需花錢的小道消息。

結果老道人拚湊出一個讓師徒三人麵麵相覷的真相,那個當年在鋪子待客的阮秀,極有可能就是聖人阮邛的獨女!一開始是老道人既沒臉皮返回小鎮,也不怎麼敢,畢竟小跛子來路不正,就又在京城耗了幾年,如今是真待不下去了,這才想要回龍泉郡碰碰運氣,不曾想運氣不錯,把正主兒陳平安給碰著了。

隻是人心似水,雙方本就是一場可有可無的萍水相逢,目盲道人也吃不準能否留在今非昔比的小鎮上,就算留下了,真有錦繡前程?畢竟這麼多年過去,天曉得陳平安變成了什麼性格脾氣,所以目盲道人看似喝酒儘興,將當年那樁慘事當趣事來說,實則內心打鼓,不斷默念:陳平安你趕緊主動開口挽留,哪怕是一個客氣的話頭都行,貧道也就順著竿子往上爬了。我就不信你一個能夠跟聖人獨女攀扯上關係的年輕人,會吝嗇幾顆神仙錢,真舍得給那位你我皆高不可攀的阮小姐看輕了?

隻可惜從頭到尾,敘舊喝酒,都有,陳平安唯獨沒有開那個口,沒有詢問老道人師徒想不想要在龍泉郡逗留。

裴錢跟陳平安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幾乎不說話。

陳平安當時介紹她身份的時候,是說弟子裴錢,裴錢差點沒忍住說師父你少了“開山大”三個字哩。

石柔沒跟他們一起來酒樓。

由於陳平安的不諳世情,目盲老道人又委實是想給自己留下點臉皮,竟是酒足飯飽,就隻好告彆。

雙方站在酒樓外的大街上,陳平安這才說道:“我如今住在落魄山,算是一座自家山頭,下次老道長再路過龍泉郡,可以去山上坐坐,我未必在,但是隻要報上道號,肯定會有人接待。對了,阮姑娘如今常駐神秀山,因為她家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和本山,就在那邊,我這次也是遠遊返鄉沒多久,不過與阮姑娘閒聊,她也說到了老道長,並未忘記,所以到時候老道長可以去那邊看看聊聊。”

目盲道人笑逐顏開,說一定一定。

陳平安對那個當年就印象極好的小跛子和酒兒少女,微笑道:“一路保重。希望我們下次重逢,不用如此之久。”

扛著大幡的小跛子點點頭。

酒兒微笑點頭。

裴錢抱拳,老氣橫秋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雙方就此告彆,老道人帶著兩個弟子離開小鎮,往紅燭鎮那邊緩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