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一章 風將起(2 / 2)

劍來 天蠶土豆 20020 字 4個月前

衣坊編織法袍,品秩一樣不高。

看上去很兒戲。

隻是這兩處,明白無誤,就是劍氣長城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劍氣長城本土,沒有天上掉下來的劍仙,都是一個境界一個境界往上走的劍修,無非是快慢有彆,境界始終在。

丹坊的功用,就更簡單了,將那些死在城頭、南邊戰場上的戰利品,妖族屍骸,剝皮抽筋,物儘其用。不光是如此,丹坊是三教九流最為魚龍混雜的一塊地盤,煉丹派與符籙派修士,人數最多,有些人,是主動來這裡簽訂了契約,或百年或者數百年,掙到足夠多的錢再走,有些乾脆就是被強擄而來的外鄉人,或是那些躲避災殃隱藏在此的浩然天下世外高人、喪家犬。

劍氣長城正是靠著這座丹坊,與浩然天下那麼多停留在倒懸山渡口的跨洲渡船,做著一筆筆大大小小的買賣。

而丹坊又與老聾兒關押的那座牢獄,有著密切關聯,畢竟許多大妖的鮮血、骨骼以及妖丹切割下來的碎片,都是山上至寶。

這三處規矩森嚴、戒備更驚人的禁地,進去誰都容易,出來誰都難,劍仙無例外。

在那些南邊城頭刻下大字的巨大筆畫當中,有一種劍修,無論年紀老幼,無論修為高低,最遠離城池是非,偶爾去往城頭和北邊,都是悄無聲息往返。

他們負責去往蠻荒天下“撿錢”。

類似浩然天下世俗王朝的邊軍斥候。

所以境界再低,也是龍門境劍修,每次去往南邊,皆有劍仙帶隊。

早年出身於一等一的豪閥子弟陳三秋,與貧寒市井掙紮奮起的好友小蛐蛐,兩個出身截然不同的少年劍修,那會兒最大的願望,就都是能夠去南邊撿錢。

而撿錢次數最多、撿錢最遠的劍修,喜歡自稱劍客,喜歡說自己之所以如此浪蕩,可不是為了吸引婦人姑娘們的視線,隻是他純粹喜歡江湖。

南邊的蠻荒天下,就是一座大江湖,他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隻是每次說完這些讓晚輩們心神搖曳的豪言壯語,那人當天就會屁顛屁顛去城中喝酒,哪裡女子視線多,就去哪裡。

次次醉醺醺滿身酒氣回來後,就與某些不順眼他的小王八蛋,笑眯眯說你們誰誰誰差點就要喊我爹、甚至是老祖宗了,虧得我把持得住,一身浩然正氣,美色難近身!

若是有孩子頂嘴,從來不吃虧的他便說你家中誰誰誰,光說臉蛋,連那美色都算不上,但是不打緊,在我眼裡,有那好眼光偷偷喜歡我的女子,姿容翻一番,不是美人也是美人,更何況她們誰誰誰的那柳條兒小腰肢、那好似倆竹竿相依偎兒的大長腿,那種波瀾壯闊的峰巒起伏,隻要有心去發現,萬千風景哪裡差了?不懂?來來來,我幫你開開天眼,這是浩然天下的獨門神通,輕易不外傳的……

隻是每一次玩笑過後,一支支隊伍去往南邊撿錢的路上,往往都會少掉一個幾個聽眾,或者乾脆說全軍覆沒,活人再聚首之時,便再也見不著那些臉龐,曾經聽不懂的,或是當時假裝聽不懂的,便都再也無法說自己懂了。

那會兒,那個人便會沉默些,獨自喝著酒。

有一次劍修們陸陸續續返回後,那人就蹲在某地,但是最終沒有等到一支他人人熟悉的隊伍,隻等到了一頭大妖,那大妖手裡拎著一杆長槍,高高舉起,就像拎著一串糖葫蘆。

離著劍氣長城極遠處停步,指名道姓,然後笑言一句,就將那杆丟擲向劍氣長城的南邊城牆某處。

那人接住了那杆長槍,輕輕交給身後人,然後一去千萬裡,一人仗劍,前往蠻荒天下腹地,於托月山出劍,於曳落河出劍,有大妖處,他皆出劍。

————

苦夏劍仙那張天生的苦瓜臉,最近終於有了點笑意。

林君璧抓獲了兩縷上古劍仙遺留下來的純粹劍意,品秩極高,氣運、機緣和手段兼具,該是他的,遲早都是,隻不過短短時日,不是一縷而是兩縷,依舊超乎苦夏劍仙的意料。

劍氣長城這類玄之又玄的福緣,絕不是境界高,是劍仙了,就可以強取豪奪,一著不慎,就會引來諸多劍意的洶湧反撲,曆史上不是沒有貪心不足的可憐外鄉劍仙,身陷劍意圍殺之局。凶險程度,不亞於一位不知死活的洞府境修士,到了城頭上依舊大搖大擺府門大開。

嚴律和金真夢也都有所斬獲,嚴律更多是靠運氣才留下那縷陰柔劍意,命格契合,大道親近使然。

金真夢看似更多靠著金丹劍修的境界,挽留下了那份桀驁不馴的劍意,苦夏劍仙隻要不涉及人情世故,隻說與劍相關事,還是眼光極好的,終究是周神芝的師侄,沒點真本事,早給周神芝罵得劍心破碎了。在苦夏劍仙看來,金真夢這個沉默寡言的晚輩,顯然是那種心有丘壑、誌向高遠的,那份殺氣極重的精純劍意,恰恰選中了性情溫和的金真夢,絕非偶然,事實上恰恰相反,金真夢是精誠所至,才得了那份劍意的青睞,那場發生在金真夢氣府內、外來劍意牽引小天地劍氣一起“造訪”的劇烈衝突,看似險象環生,實則是一種粗淺的考驗,足可消弭金真夢的諸多魂魄瑕疵,若是這一關也過不去,想必金真夢就算為此跌境,也唯有認命。

苦夏劍仙之外,這些邵元王朝的天之驕子,如今都非劍仙。

可就算他們當中,許多人將來依舊不是上五境劍仙,相較於北邊那座城池裡邊的雞毛蒜皮,他們即便沒有像林君璧三人那般獲得福緣,可修行路上,終究是得了點點滴滴的裨益積累,到了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又豈是什麼小事。行走山下,隨隨便便,就可以輕而易舉定人生死,決定他人的家族榮辱。

林君璧之外,嚴律還好說,連那金真夢都得了一份天大機緣,劍修蔣觀澄便焦躁了幾分,不少人都跟蔣觀澄是差不多的心情。

林君璧哪怕得了比天大的機緣,其餘劍修,其實心裡邊都談不上太過憋屈,可嚴律得了,便要心裡邊不舒服,如今連金真夢這種空有境界、沒悟性的家夥都有了,蔣觀澄他們便有些受不了。

朱枚依舊無所謂。

一得空,就找那位被她昵稱為“在溪在溪”的鬱狷夫,反正都是閒聊,鬱狷夫幾乎不說話,全是少女在說。

難得鬱狷夫多說些,是與朱枚爭論那師碑還是師帖、師刀還是師筆,朱枚故意胡攪蠻纏,爭了半天,最後笑嘻嘻認輸了,原來是為了讓鬱狷夫多說些,便是贏了。

苦夏劍仙心情不錯,回了孫府,便難得主動找孫巨源飲酒,卻發現孫劍仙沒了那隻仙家酒杯,隻是拎著酒壺飲酒。

孫巨源似乎不願意開口,苦夏劍仙便說了幾句心裡話。

“我隻是劍修,登山修行之後,一生隻知練劍。所以許多事情,不會管,是不太樂意,也管不過來。”

孫巨源瞥了眼真心誠意的外鄉劍仙,點了點頭,“我對你又沒什麼看法,就算有,也是不錯的看法。”

孫巨源坐在廊道中,一腿屈膝立起,伸手拍打膝蓋,“修道之人,離群索居,一個人遠離世俗,潔身自好,還要如何奢求,很好了。”

苦夏劍仙感慨道:“可任何宗門大派,成了氣候,就會熙熙攘攘,太過熱鬨,終究不再是一人修行這麼簡單,這也是為何我不願開宗立派的根本緣由,隻知練劍,不會傳道,怕教出許多劍術越來越登高臨頂、人心如水越來越往下走的弟子,我本來就不會講道理,到時候豈不是更糟心。我那師伯就很好,劍術夠高,所有徒子徒孫,不管性情如何,都得乖乖去用心揣摩我那師伯的所思所想,根本無需師伯去傳授道理。”

孫巨源搖搖頭,背靠牆壁,輕輕搖晃酒壺,“苦夏啊苦夏,連自己師伯到底強在何處都不清楚,我勸你這輩子都彆開宗立派了,你真沒那本事。”

苦夏劍仙的那點好心情,都給孫巨源說沒了,苦瓜臉起來。

孫巨源望向遠方,輕聲道:“若是浩然天下的山上人,能夠都像你,倒也好了。話不多,事也做。”

苦夏劍仙一伸手,“給壺酒,我也喝點。”

孫巨源手腕翻轉,拋過去一壺酒。

苦夏劍仙更加苦相。

因為是一壺竹海洞天酒。

劍氣長城是一個最能開玩笑的地方。

因為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來開玩笑,還有什麼不敢的?

隻是劍氣長城終究是劍氣長城,沒有亂七八糟的紙上規矩,同時又會有些匪夷所思、在彆處如何都不該成為規矩的不成文規矩。

中五境劍修見某位劍仙不對眼,無論喝酒不喝酒,大罵不已,隻要劍仙自己不搭理,就會誰都不搭理。

但是隻要劍仙搭理了,那就受著。

來劍氣長城練劍或是賞景的外鄉人,無論是誰的徒子徒孫,無論在浩然天下算是投了多好的胎,在劍氣長城這邊,劍修不會高看你一眼,也不低看你半眼,一切以劍說話。能夠從劍氣長城這邊撈走麵子,那是本事。若是在這邊丟了麵子,心裡邊不痛快,到了自家的浩然天下,隨便說,都隨意,一輩子彆再來劍氣長城就行,沾親帶故的,最好也都彆靠近倒懸山。

曆史上許許多多戰死之前、已是孑然一身的劍仙、劍修,死了之後,若是沒有交待遺言,所有遺留,便是無主之物。

若有遺言,便有人全盤收下,無論是多大的一筆神仙錢,甚至劍仙的佩劍,哪怕是下五境劍修得了這些,也不會有人去爭,明著不敢,暗地裡去鬼祟行事的,也彆當隱官一脈是傻子,不少差點可以搬去太象街、玉笏街的家族,就是因為這個,元氣大傷,因為規矩很簡單,管教不嚴,除了伸手之人,死,所在家族,境界最高者,會先被洛衫或是竹庵劍仙打個半死,他們做不到,沒關係,隱官大人很樂意幫忙,最後能夠留下半條命,畢竟還是要殺妖的,下一場大戰,此人必須最後撤退戰場,靠本事活下來,就一筆勾銷,但是原本戰後劍、衣、丹三坊會送到府上的分賬,就彆想了。

所以就這麼一個地方,連許多劍仙死了都沒墳墓可躺的地方,怎麼會有那春聯門神的年味兒,不會有。

百年千年,萬年過後,所有的劍修都已習慣了城頭上的那座茅屋,那個幾乎從不會走下城頭的老大劍仙。

好像老大劍仙不翻老黃曆,黃曆就沒了,或者說是好像從未存在過。

————

禮聖一脈的君子王宰,今天到了酒鋪,這是王宰第一次來此買酒。

隻是鬨哄哄的劍修酒客們,對這位儒家君子的臉色都不太好。

一是浩然天下有功名有頭銜的讀書人身份,二是聽說王宰此人吃飽了撐著,揪著二掌櫃那次一拳殺人不放,非要做那雞零狗碎的道德文章,比隱官一脈的督查劍仙還要賣力,他們就奇怪了,亞聖文聖打得要死要活也就罷了,你禮聖一脈湊什麼熱鬨,落井下石?

王宰神色自若,掏了錢買了酒,拎酒離開,沒有吃那一碗陽春麵和一碟醬菜,更沒有學那劍修蹲在路邊飲酒,王宰心中有些笑意,覺得自己這壺酒,二掌櫃真該請客。

王宰沒有沿著來時路返回,而是拎酒走向了無人的街巷拐角處。

王宰在本該有一條小板凳一個青衫年輕人的地方,停下腳步,輕聲笑道:“君子立言,貴平正,尤貴精詳。”

即將離開劍氣長城的王宰記起一事,原路返回,去了酒鋪那邊,尋了一塊空白無字的無事牌,寫下了自己的籍貫與名字,然後在無事牌背麵寫了一句話,“待人宜寬,待己需嚴,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王宰寫完之後,在牆上掛好無事牌,翻看其餘鄰近無事牌的文字內容,哭笑不得,有那塊估計會被酒鋪某人鍍金邊的無事牌,是一位金甲洲劍仙的“肺腑之言”,“從不坑人二掌櫃,酒品無雙陳平安。”

一看就是暫時不打算離開劍氣長城的。

還有一塊肯定會被酒鋪二掌櫃視為“厚道人寫的良心話”,“文聖一脈,學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櫃以後來我流霞洲,請你喝真正的好酒。”

顯然是個與他王宰一般,就要去往倒懸山的人。

王宰自言自語道:“若是他,便該說一句,這樣的好人,如今竟然才是元嬰劍修境界,沒道理啊,玉璞境太低,仙人境不算高才對。”

王宰微笑道:“隻不過這種話,二掌櫃說了,討喜,我這種人講了,便是老嫗臉上抹胭脂,徒惹人厭。”

不是所有的外鄉人,都能夠像那陳平安,成為劍氣長城劍修心中的自家人。

王宰有些替陳平安感到高興,隻是又有些傷感。

王宰猶豫了一下,便在自己無事牌上多寫了一句蠅頭小楷,“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願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王宰發現身邊不遠處站著一個來鋪子拎酒的少年,名叫蔣去,是蓑笠巷出身。

王宰轉過身,對那少年笑道:“與你們家二掌櫃說一聲,酒水滋味不錯,爭取多賣些,取之有道,正大光明。”

蔣去笑容靦腆,使勁點頭。

王宰一口飲儘壺中酒,將那空酒壺隨後放在櫃台上,大笑著離去,出了門,與那酒桌與路邊的眾多劍修,一個抱拳,朗聲道:“賣劍沽酒誰敢買,但飲千杯不收錢。”

四周寂然無聲,皆在意料之中,王宰大笑道:“那就換一句,更直白些,希望將來有一天,諸位劍仙來此處飲酒,酒客如長鯨吸百川,掌櫃不收一顆神仙錢。”

沒人領情。

有人嗤笑道:“君子大人,該不會是在酒水裡下了毒吧?二掌櫃人品再不行,這種事還是做不出來的,堂堂君子,清流聖賢,你也莫要坑害二掌櫃才對。”

王宰沒有反駁什麼,笑著離去,遠去後,高高舉起手臂,豎起大拇指,“很高興認識諸位劍仙。”

一時間酒鋪這邊議論紛紛。

“是不是二掌櫃附體?或者乾脆是二掌櫃假冒?這等手段,過分了,太過分了。”

“二掌櫃厲害啊,連禮聖一脈的君子都能感化為道友?”

“多半還算個剩下點良心的讀書人。”

君子王宰遠離酒鋪,走在小巷當中,掏出一方白石瑩然如玉的樸拙印章,是那陳平安私底下贈送給他王宰的,既有邊款,還有署名年份。

邊款內容是那“道路泥濘人委頓,豪傑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流,大石磊落列天際。”

篆文為“原來是君子”。

————

裴錢總算回過味來了。

最後知後覺的她,便想要把揮霍掉的光陰,靠著多練拳彌補回來。

一次次去泡藥缸子,去床上躺著,養好傷就再去找老嬤嬤學拳。

白嬤嬤不願對自己姑爺教重拳,但是對這個小丫頭,還是很樂意的。

不是不喜歡,恰恰相反,在姑爺那些學生弟子當中,白煉霜對裴錢,最中意。

表麵上膽子小,但是小姑娘那一雙眼睛裡,有著最狠的意思。

郭竹酒如今沒了禁足,經常來這邊晃蕩,會在演武場那邊從頭到尾看著裴錢被打趴下一次次,直到最後一次起不來,她就飛奔過去,輕輕背起裴錢。

偶爾郭竹酒閒著沒事,也會與那個種老夫子問一問拳法。

這天裴錢醒過來後,郭竹酒就坐在門檻那邊,陪著暫時無法下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