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帶離邵霄淩後,整個祭壇都寂靜暗淡了下來。
洛南梔垂眸,平靜地在祭壇旁跪下,長發柔順散落一地。
顧蘇枋:“大都督倒也不必一副委屈狀。”
“殊不見本王適才也是誠意滿滿,才會在洛州侯麵前……竭力幫你隱瞞‘那個秘密’。”
月下,一片寂靜。
洛南梔緩緩抬眼,鳳目終於不再寂靜無波,而是分明透出毫不掩飾的血色殺意,幾近將麵前南越王千刀萬剮。
顧蘇枋見狀,卻隻是笑:“何以凶神惡煞?你我心知肚明,彼此都是沾滿汙泥肮臟、再也無法回頭之人,同舟共濟,不是理所當然?”
“大都督也該……多往好處想才是。”
他湊上去,漂亮的唇勾起,輕聲道:“如此這般收場,你從此在至愛親朋心中,便永遠是那明月皎皎、纖塵不染。”
“一切過往不堪,自此掩入塵土,再也不必提心吊膽有朝一日被人堪破、眾叛親離。”
洛南梔閉目不言。
半晌。
“南越王賭咒發誓,此生絕不傷害霄淩,還望不要違背誓言。”
顧蘇枋又笑了,抬起右手在祭壇上撫摸了一下。
隻見那祭壇上暗紅色的火頃刻便有如活物一般,開始循著他的手向上爬。片刻以後,掌心燃著的火光明滅映著他那張明暗不定的俊美臉龐。隨即,一顆暗淡的月光色珠子,緩緩出現在火光之中。
無數血光如同枝蔓,從祭壇血色眼延伸而下,沿著地麵攀爬,逐漸覆上洛南梔周身。
洛南梔無言等著預想中的疼痛。
卻偏偏餘光一閃,隱隱看見似乎暗黑虛空中的另一個方向,還有幾道人影。
皺眉仔細望去,才發現不遠處的虛空裡,確實還默然立著有幾名白袍人,一行人押著一個跟他同樣周身被藤蔓狀血色火光包裹的男人。
那人臉色蒼白,雖被折磨得有些形銷骨立,仍能看得出俊逸的輪廓。
竟是被秘密扣押南越一月有餘的烏恒侯衛留夷!
不及洛南梔多想,就見顧蘇枋手中火光開始閃耀沸騰,月光珠不斷微明,連帶周身一身暗金色的華服都被升騰的氣流引得飄散在空中。
衛留夷身下火蔓瞬間被催動,龍蛇盤舞一般,轉眼就荊棘遊走遍其全身。衛留夷悶哼,瞬間血色全無,隨即那火光更將他一力托起,從他身上席卷而出一些似是月色流螢般的光華,隨即就將他棄如敝履,然後那火光徑自飛舞旋轉,帶著從他身上采下的月色熒光團團飛向顧蘇枋,蝶舞一般旋轉著彙聚到南越王手中那隻月光珠上。
珠子原本隻有暗淡的微光。
卻在吸收了流螢以後,肉眼可見清透了幾分。
可顧蘇枋卻狠狠皺了眉,似乎對這個結果十分不滿,隨即又被逗樂了。
“這算什麼?”
他的眼中,滿是高傲與鄙夷:“還以為他對你有多真心,結果竟隻有
這麼點‘月華’,可見他多半?_[(,根本就沒真心愛過你啊?”
衛留夷咬牙,臉色慘白。
“不過,倒也不怪。”顧蘇枋繼續道。
“畢竟他,是在‘阿菟’以後才遇到的你。真心已用掉了,餘下的月華自然也所剩不多。”
阿菟。
誰是阿菟?
這個名字,洛南梔從未聽聽過。可顧蘇枋言下之意,好像他似與阿寒關係匪淺——而他提及此人時狹長眸子裡的波動,與那一絲分明壓抑暗湧的情緒,亦是難以言說。
洛南梔旋即又看向衛留夷。
不知衛留夷是否認得此人,隻見他一副咬牙受挫不甘狀,惡恨恨瞪著南越王。
顧蘇枋指腹敲擊著祭壇,再度催動陣法。
這回終於輪到洛南梔周身的藤蔓,也燃起了一抹血紅。
藤蔓爬遍全身,並不是想象中的劇痛,卻更像兜頭一盆冰水的刺骨冰寒。洛南梔咬牙捱過,火光同樣從他身上帶下了許多月色的流螢,等他被放開時,整個人也是冷汗涔涔、劇烈喘息,像被抽乾了全部力氣。
那螢火同樣蝶舞,向顧蘇枋手中月光珠彙聚而去。
卻與衛留夷隻是少許點亮不同,洛南梔身上的光華注入月光珠後,那珠子卻是瞬間被徹底活過來一般,煥然一新,璀璨奪目。甚至整個兒流光溢彩地轉動起來。
顧蘇枋挑眉:“哈?”
他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又似有深意地多看了洛南梔幾眼,低笑:“真不愧是名揚天下的洛州大都督。”
“數月區區相識,瞧你身上的這些月華……”
“早知如此,我何必費事去抓彆人。”
“嗬,竟能哄得阿寒這般喜愛你。隻怕他過去的那些舊情人見了,全部都要自慚形穢得去撞牆死了。”
……
吸滿了力量的月光珠,光芒逐漸籠暈。
從南越王手中擴散開來,白暈落入幾人腳下深不見底的萬丈虛空,一點點幻化成了一片巨大暗沉的寬闊水域。
水麵波光淡淡,像一麵映著月影的明鏡。
鏡中,也緩緩倒映出隱隱約約的城池樓閣之景。衛留夷愣愣盯著眼前一切,似是不能相信眼前種種詭異之事。等片刻回過神來後,又狠狠咬牙掙紮了幾下,身子卻依舊被藤蔓死死綁著。
而另一邊,洛南梔卻已被顧蘇枋禮遇有加地鬆了綁。
被鬆綁後的洛南梔,盯著湖麵的神情,也是和衛留夷有些差不多的迷惑茫然。水中景致越發清晰真實,有種要將人吸進去一般的魔怔,他一時情不自禁,竟指尖伸出,想要觸摸一下水麵亦真亦幻的漣漪。
“噓,彆亂碰。”
顧蘇枋阻止了他。唇角勾著,眼裡絲毫沒有一絲笑意。
鏡中亦是淡淡月色的星空,那是一座燈火通明的城。
城門是紅色的九重宮闕,天子城廓的建築。而城外不遠處,一座風蝕的、石頭堆砌的古代巨塔孤傲聳立。長河從大
地儘頭蜿蜒而至,緩緩盤繞在在巨塔與宮闕之間。古塔就這麼傲視著平原山河,靜靜守著旁邊的天子之城。
洛南梔:“這莫非是……古祭塔?”
東澤、西涼、南越、北幽四地,分彆各有一座千年前遺留的古神殿。而天子華都城外,則有一座萬丈之高的中央古祭塔。
多年來,祭塔由華都天雍宮神殿的司祭們供奉香火,塔下守衛森嚴,塔上更有結界,聽聞隻有天子或最高大司祭能夠進入。
古塔之頂,是一座同樣曆經風雨、亂石嶙峋鑄就的古祭壇。
星夜與月光靜靜映襯著壇上巨大的五芒星陣,隻見陣中端坐一紫衣人,在夜風之中衣領颯颯,被那古塔被襯得如同沙礫般渺小。
而他卻並非天子,也非這一代大司祭。
那兩人應該皆是青年,此人的年紀卻分明要大一些,看起來至少有四十多了,長發略微花白、神色陰鷙憔悴,赤金抹額裝飾的眉心之處更有深深的紋路。
如此,雖從麵容冷峻滄桑上依稀仍能看出此人過去年少時的俊美逼人。但從那雙如鷹隼般犀利的黑瞳中,更能看到多年的執拗仇怨、飽經風霜。
他的紫衣華貴,分明富貴已極,洛南梔沉吟,已猜到此人身份。
……是國師?㈢[(”
顧蘇枋:“不錯,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天子國師,薑鬱時。”
……
國師薑鬱時來曆不詳。
無人知他究竟何時已在華都,又因何突然成了天子恩師。仿佛憑空出現一般,卻深得天子重用。
收北幽,打西涼。一己之力重振天威,短短數年將毫無威信搖搖傾頹的華都一派扶回正軌。
在西涼燕王橫空之後,此人是第一個被民間話本用了“所向披靡”之詞的人。
但與燕王不同,西涼鐵騎雖有凶殘之名,但所過之處多是抓人而不殺。可國師薑氏過境之處,卻是每每寸草無存,家宅空蕩、一個活口的痕跡都遍尋不到。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漸漸的,江湖就有了傳聞,言之鑿鑿說那國師會邪術、借陰兵,異常陰森恐怖。而失蹤的百姓則都是被陰兵勾魂,直接入了地府。
傳言離奇,未必做得真。
但至少此刻,從水鏡之中,眾人能清晰看到就在那國師薑鬱時閉目打坐的對麵,碩大暗紫閃著血光的五芒星陣之上,數個天動儀、火動儀等奇巧的機星之盤,正在緩緩轉動。
那些機星正中,有一顆與顧蘇枋手中之物差不多的月光珠,也在淡淡發光。
光影投射在一顆淺紫晶球上。
而那晶球也有如他們腳下的水鏡一般,內裡緩緩出現了人影。
如此,同一時刻。他們正在通過水鏡明目張膽地偷窺國師,而國師也在晶球之中,洞悉監視著另一處地界的異動。
水晶球內,是戰火紛飛的西涼王都獅虎城。
火把烈烈宣明,將黑夜照得有如白晝一般。
城樓之下,西涼騎兵麵對源
源不斷、身負重甲又幾乎打不死的黑衣屍兵,依舊在浴血奮戰。副將雲臨渾身血汙、好容易喘息狼狽地策馬衝出包圍。
“燕王殿下,援軍若再不到,王都隻怕即將失守!”
可他說出這話時,又不禁問自己——縱然援軍此刻已到,又能頃刻扭轉乾坤麼?
這群黑甲騎士,他們不知痛、不知疲憊,就算僅剩殘肢斷臂仍舊可以不要命衝鋒廝殺。除非硬生生砍下頭顱,否則根本不會墜馬。
周身重甲,本就難以砍斷,加之那戴獠牙麵具手持血璽的頭領周身還始終繚繞著無儘黑煙。
黑煙一旦落地,又會幻化成新的甲士。燕王為阻他生生不息,一路都在盯著他追逐砍殺。
月光冷厲,照在燕王刀鋒森寒的卯辰戟上。
那戟明明已經重重砸在黑甲騎士手腕,力量萬鈞,甚至將手腕砸得變形。可依舊沒用,那人身邊黑煙又變換出更多甲士,一時將燕王纏在其中、不得脫身。
如此,縱然西涼將士再如何驍勇,也全部陷入苦戰。
這邊將士不斷受傷力竭,那邊黑甲兵卻越來越多,如此隻怕趙將軍、師將軍趕來援救,也根本無濟於事。
……⑷_[(”
鏡中,華都古祭塔陣法森森、西涼城下鬼兵駭然。
若非親眼所見,怎會讓人相信世上真的存在這類詭異之物?
鏡外,黑暗之中一片死寂。
顧蘇枋麵色不變,似乎早對鏡中驚世駭俗了然於胸、司空見慣。衛留夷卻早已腦中卻一片混亂,此刻隻覺得胸口氣悶,喘不過來,有很多問題想問,卻又無從開口。
洛南梔:“殿下,南梔修行清心咒多年,曾聽聞千年之前大夏‘法術’盛行。哪怕是尋常凡人,都能或多或少習得一些簡單法術。”
“可後來術能沒落。傳到如今,唯有皇族與四大王室派係血統的後裔裡,偶能數十年裡出一兩個可修法術之才。”
“然而,聽聞術能雖大多失傳,一些上古法陣……若條件得宜,仍能啟動。”
“……”
顧蘇枋:“想要啟動法陣,或是喚陣之人本身懷有極高術能,如若不然,則一定需持有千年聖物天璽加持才可。”
“天璽開光以後,施法者可用其大開諸天陣法。縱橫生殺、為所欲為。”
“那國師薑鬱時之所以能在短短數年異軍突起,就是因為,他手中如今握有兩塊天璽。”
“東澤的風璽,與西涼的水璽。”
“他以水璽結陣喚起未腐之死人屍身充作陰兵,而風璽結陣依托四大神殿傳送千裡之處。兩陣搭配,威力倍增,是故百戰百勝、所向披靡。”
“我本欲破薑鬱時邪陣。”
“但可惜,手中多年,也僅有一枚未能開光的南越火璽。早年遺失的北幽土璽,更是數年遍尋不得。”
“……”
“直到機緣巧合,忽然發現所尋之物,竟……近在眼前。”
月色之下,洛南
梔聞言,臉色陡然陰鬱慘白。
“告訴我,”顧蘇枋再度湊近他,輕聲道,“洛南梔,你是如何做到死而複生,還能與北幽土璽融為一體的?”
“……”
月華無儘,皎皎無言,照徹黑夜。
“我,”洛南梔道,“我那時,也不過隻是向月神……誠心祈禱。”
祈禱想要活下去,想要回到洛州,哪怕隻有最後一麵也好。
可是,到底該怎麼回去。
清心咒衝破第十層,割舍了所有情感成了沒有心的怪物,才好容易殺出重圍。
可一路狂奔,還是始終甩不開源源不斷的追兵,最終一身重傷被逼到了懸崖儘頭。
前有追兵,後有渺渺茫茫、月下吞人不見骨的大澤,空氣異常陰冷。
冷得身上的傷口,都沒了知覺。
他隻能拚儘最後的力氣,在崖上與源源不斷的追兵廝殺,最終力竭落入水中,被泥沙拖拽如深不見底淵口。
最後的瞬間,一片幽冷之中,仰麵看著照在水麵上那一片朦朧的月光。
他真的再回不去了,但好容易繁華富庶洛州要怎麼辦,安居的百姓要怎麼辦,霄淩孤零零一個人要怎麼辦?
已經用儘了一切辦法,為什麼還是回不去。
想再回去一次,哪怕已是一副枯骨,哪怕剝奪他餘生的福祉。哪怕隻有一兩麵,至少要將那些畢生所珍重的,托付給可靠之人,他才可以安心走開。
如果這世上有神明。
不論什麼代價,魂魄、來生,哪怕生生世世,都可以舍棄。
他都願意。
不論付出什麼代價。
……
那一夜,月神聽見了他的願望。
水鏡之中,再度有了異動。
華都古祭塔有人闖入,那人長跑廣袖一身明黃,十分年輕,頭戴冠盛珠簾。
顧蘇枋等人都認得他,雖然多年不見,但大夏天子晏子夕與當年的模樣並無太多分彆。
他衝進來,直衝到祭壇法陣中央邊,鏡外眾人循著他的目光,這才看清那座火動儀星機中央本該是法陣中心正對的地方,竟不是西涼,卻是一方南越的沙盤圖。
一時仿佛巨石落湖,激起千層驚浪。
洛南梔與衛留夷皆大驚失色,雙雙看向顧蘇枋。
南越王依舊是那副早已知□□瀾不興的模樣。
晏子夕:“義父,為何騙要我?”
“明明之前您與眾愛卿商量好的,此番出兵是為踏平西涼、一雪前恥。可為何陣法所指卻皆是南越地界??”
水鏡內,國師涼薄地笑了笑,好整以暇,反問天子:“先收南越,又有何不可?”
“一統天下,早些晚些,終究遲早也是要打的。”
“可是義父!縱觀天下九州,如今僅剩的黎民安居之地,也就隻剩南越那一方淨土了。雖其此次疑似抗旨不出,但始終曆年皇奉一直都有,也不曾有過叛亂之
實。若派大軍過去,南越頃刻必將血流成河,百姓何辜?”
國師噗嗤笑了一聲,分明是無情的嘲笑。
絲毫沒給天子顏麵。
而他手邊的水晶之內,此刻西涼王都獅虎城已被攻破。
黑甲騎兵傾巢而入如進無人之境,眼見著西涼已是王都淪喪、兵敗山倒的絕境,誰知就在大軍進城後不久,城內四處突然火光衝天!
那火勢洶湧,借著夜晚大風,頃刻裡三層外三層切斷了城內各處出城的通道。也是此刻,晶球邊的天子愕然隻見,西涼王城內雖萬家燈火都還燃者,但皆是死一樣的寂靜——
百姓根本不在城中。
而房屋街道,滿是油潑以後的易燃之物。
火光很快越燃越烈、遮天蔽日,將漆黑的天空照得一片暗紅。王城不遠的一座山坡上,燕王帶著眾多王城百姓,已與趕來的趙紅藥的虎豹騎成功彙合。
百姓臉上,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也有人因痛失家財而大哭不已,趙紅藥忙著安慰:“至少人還在。”
燕王今日一張黑白的貓繪臉,身後披風給燒沒了,白毛也連帶著被燒焦了許多,看起來多少有點狼狽。
但心情目測倒是不錯。
“比起斬首,果然將屍身燒成灰,要來得乾淨得多。”
聽他喃喃,趙紅藥路過順口接話:“引君入甕、關門燒烤,這招咱們熟!”
燕王點頭:“他教得好。”
趙紅藥:“嘖~”
“……”
水晶之外,天子望著那火光焚城之光景,僵直訥訥,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