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這才起身,緩緩走至他身後。
“從先前刺殺燕王未果,燒其糧草無用,聯軍又中其誘敵深入之計全軍覆沒之時,我便一直極力勸說陛下與朝中眾臣,西涼難打,不如先從南越取得火璽,再從長計議。”
“可陛下身邊那群昏聵不堪、難得大用之人,卻個個顧叫嚷著早收西涼、一雪前恥,不肯睜眼縱觀大局。”
“殊不知那西涼燕王詭譎狡詐,實非常人所想!”
“譬如今日偷襲,他本該措手不及,卻仍能千裡馳援,於獅虎城中以逸待勞。倘我今日真聽了那幫老古董所言,將儘數陰兵全部投入西涼,陛下以為會是何下場?又如何再尋另外一支拓拔族,來獻祭催動天璽的上古血脈?”
“縱然陰兵無敵,亦要知道一步走錯,前功儘棄!”
天子依舊說不出話。但眼神軟了下來,分明被說動了。
“反觀南越,”國師繼續道,“則是多年安逸,兵力遠不如西涼。又無燕王那等狡詐之主。我以剩餘七分陰兵傳送火神殿,很快便能拿下全境。”
“陛下細想,收複西涼是半壁江山,收複南越亦是半壁江山。既同為不世之功,先易後難,豈不更好?”
南越火神殿,位置在洛州地界。
離洛州州府安沐,抄小路不過五六十裡。
西涼全城鐵騎,尚無力
抵抗那三分陰兵。如若比那更多一倍黑甲陰兵真去了安沐,洛南梔幾乎都可以預見那會是何等的屍山血海、白骨森森,人間地獄。
“嗬……”
卻在這一刻,陡然聽聞顧蘇枋詭異地笑了一聲。
……
南越王都陌阡城內。
寅時一刻,天還沒亮。
一陣雞飛狗叫,邵霄淩蓬頭垢麵,夜闖南越首富府邸。
這位首富因對在洛州擴展絲綢生意很感興趣,因此近來一直對洛州侯與大都督洛南梔殷勤得很,前天還連著請他們宴飲來著。
此刻夜半被驚起,見邵霄淩來,不禁十分吃驚:“洛、洛州侯?您怎麼會此一副狼狽模樣!您這衣衫怎麼劃破了,啊啊啊,您那俊朗無比的臉龐竟有了淤青?”
邵霄淩也來不及廢話了,長話短說:“你聽好,陌阡城要出大事、要遭大災、大難!”
“你趕快的,把城中鋪內的所有夥計全叫起來,讓他們敲鑼打鼓,帶所有能叫的百姓與家眷統統隨我出城!要趕在天亮之前,趕緊去辦!”
首富懵。
倒不是人在南越王都,他就完全不把隔壁洛州侯的命令當一回事。實在是邵霄淩那個樣子,活像發了瘋。
首富又是狐疑又是不解,趕緊拉邵霄淩請他坐、喝口好茶壓壓驚。
可邵霄淩哪還得空喝茶?
他此刻是真的愁——怕被扣押,根本不敢直接去找南越王府的其他官員幫忙。又擔心陌阡城的名門大族與王府利益勾連,亦不敢尋他們配合。想來想去隻能來找首富,卻也隻能說有大災,其餘亦不能跟首富說得太明白。
畢竟,你讓他突然半夜來跟首富說,日出之時,這陌阡城隻怕要被鬼兵攻占了。
這玩意,誰能信啊???
誰見過真鬼,誰見過真陰兵。
包括他,一十大幾歲的年紀,在昨夜之前又何曾見過真實的陣法、見過會消失的橋?
從小到大,他唯一見過勉強能算“奇人異事”,就隻有童年好友洛南梔。
因為從小修行清心咒,洛南梔偶能用一些非常小的法術。
比如一種小小的符紙鶴。
小的時候,每次他在外探險迷路,不管丟在什麼詭異的地方,洛南梔都能很快找到他。
就是因為那小小的符紙鶴,可以在關係親密的兩人之間短暫地傳遞心聲。他拿一隻,南梔拿一隻,隻要距離不是很遠,都能傳達。
而就在兩個時辰之前,南梔留給他的那把疏離劍時,劍柄上就掛著一隻小小的符紙鶴。
……
紙鶴告訴他,國師要招陰兵,城中百姓要遭殃。讓他趕緊勸著所有能帶的百姓出城,頭也不回地跑。
紙鶴還補充,彆管我,出城以後,你要頭也不回地去找阿寒,阿寒一定有辦法。
可就在邵霄淩適才求助富商無果,不得已隻能自己動手,帶著早已集結的回家商隊開始發瘋一般在陌阡城裡走街串巷、
敲鑼打鼓地擾民時,紙鶴卻又突然發出聲音。
“霄淩你快走。”
“快走,彆再管任何人!顧蘇枋為反製國師,在陌阡城下提前埋了巨血陣,一旦啟動,方圓十裡寸草不生,快走!”
“馬上就走,一刻莫要耽擱,聽話,快!”
寥寥幾句終了,紙鶴的聲音越來越小,再聽不清。
邵霄淩一時愣在當場。
在他的眼前,漆黑的天幕之上,啟明星正在緩緩降落。也許再過半個時辰,天空即將出現魚肚白。
而他,身為一個無用吉祥物、洛州著名無能一世祖。此時此刻麵臨的,竟卻幾乎是世間最難的抉擇。
他要選擇是否相信,這個世上有從未見過的陰兵、屠戮全城的血陣。
要選擇是聽洛南梔的話,此刻帶手下馬上就跑,還是冒著被當成擾民瘋子、被打被罵被抓走的風險,能多救一個是一個。
而從小到大,他被所有人寵著慣著。
身上從未肩負重擔。
“……”
“來啊來啊,洛州侯回家大酬賓,此刻起床送洛州侯出城,贈洛州豪宅一座、白銀千兩!都快來啊!”
啟明星落了,天不知何時就要亮了。
洛州侯正在滿街發瘋。
而他麵麵相覷的手下們,也隻能此刻聽話跟著他發瘋。
許多百姓被擾了清夢、十分憋氣,隔窗大吼“再嚷嚷揍你!”,沒有幾個人真肯理他。
邵霄淩:“……”
幸而,那精神吆喝沒引來幾個百姓,卻引來了昨晚才到城中的拓跋星雨和錢奎。
兩人之前回了一趟洛州,後來又一起出來繼續尋拓跋族人下落。
正好女官書錦錦開的胭脂水粉店最近陌阡香粉斷貨,就特意托他們路過時告訴邵霄淩一聲,彆忘記了幫她捎回來。
他們昨晚進的城,還特意去王府找邵霄淩呢,結果卻沒人在。
這下好了,一個洛州侯,加兩個得力手下三人合體。兩人倒是無條件縱容邵霄淩,隻是錢奎深覺這吆喝不妥,什麼豪宅一座、白銀千兩?太虛了,沒人會當真。
錢奎:“免費洛州遊了!當日來回,天亮之前出城,不收錢還倒貼五十兩銀,童叟無欺!”
叫了幾嗓子,拓跋星雨覺得還不夠好。
“南門山腳月神廟!洛州侯送錢了啊!童叟無欺,一人五兩,人多得多,小孩翻倍,都來啊!限天亮以前領取,快、點、來!”
月神廟距裡陌阡城,正好超過方圓五裡寸草不生的範圍。
豪宅太虛,五十兩銀子太假,而十兩就剛剛好。
那畢竟是很多家中壯勞力大半個月的進賬,誘惑自然不小,小孩子還給雙倍,聽到的百姓無論是睡眼惺忪還是將信將疑,真有不少爬了起來。
百姓陸續出城,邵霄淩則早早趕到月神廟,開始焚香禱告一堆跳大神,目的是拖。
必須拖。
一旦開
始撒幣,拿到銀子的百姓就會打道回府了。那就行,天亮之前,必須拖。
但是,倘若這一切,不過是一場荒謬的噩夢鬨劇……
那他洛州侯此番瘋過,以後在整個南越,也就不用再混了。
……
東方既白,風平浪靜。
百姓黑壓壓一片圍在月神廟前,又困又累、抱怨諸多。幾個一看就不好惹的彪形大漢更是擼起袖子:
“說好的五兩銀子!大清早將我們弄到此處,州侯莫不是是在戲耍百姓?”
“說好了的發銀子,磨蹭什麼呢?”
而同時陌阡城下,不見邊際的地宮之中,衛留夷睜大眼睛,悚然望著巨大的骷髏陣結咆哮著從水底緩緩浮起。
無數骷髏彙聚成一個巨大的頭骨,僵硬轉動著頭顱仰天嚎叫。那聲音尖利,直鑽腦子,而此刻腳下水麵的顏色,也已經變成滾湧著熱浪的熔流。
顧蘇枋手中,托著焰焰燃燒的南越火璽。
火光照著他的眼底,一片讓人看不清的、冰冷而明亮金色,隨即又儘數翻飛著,彙聚到法陣中央。
洛南梔則跪在地上,身上升騰起與火璽類似的金色的流光,亦交疊翻飛,同樣源源不斷注入法陣之中。
他垂著眸,神色平靜,長長睫毛鴉羽一般。
事已至此,大概此刻心中唯一安慰,就是剛剛得知顧蘇枋在陌阡城下偷修的這座新的月神殿,早搶了火神殿殘垣斷壁的熠熠光華。
如此,華都陰兵的傳送火神殿時,實則會連接新的月神殿,多數彙集在這王都陌阡城中。
顧蘇枋此番,是打定主意犧牲自己王都,以邵霄淩的平安、整個洛州的平安,來換“人形天璽”洛南梔言聽計從,好好貢獻出全部力量。
而待到陰兵降臨,城下大陣啟動,會頃刻令敵人灰飛煙滅。
“隻是,這城中無辜百姓……”
符紙鶴已經無法傳音,但按照洛南梔對邵霄淩的一貫了解,他此刻應該已經安然離開。
霄淩本性善良,應該會努力帶走一些百姓。
但終究隻能是少數。顧蘇枋為了誘敵,絕不會讓全王都百姓儘數撤離。
因此剩下一多半那些百姓,皆會死在城中。
那些人,被毫不知情地當做誘餌。
可他們很多,也都有父母妻兒,摯愛家人,心中也有恢弘抱負。
顧蘇枋冷笑一聲:“那又如何?”
“本來陰兵殺來,有沒有此陣,他們也是一樣要死。”
而如今,他們犧牲一城,讓華都陰兵儘數無存、再也無屍身可用。
此舉所保全的不僅是整個南越,更惠及整個天下。大利長遠。
這些洛南梔自然都懂。
陌阡城外月神廟,邵霄淩已經控製不住場麵了。
“真的,你們聽我說,我掐指一算,陌阡城著實要遭大難。你們相信我,我堂堂洛州侯能騙你們嗎?能少你們十兩銀子嗎,你們再等
等、多等一會兒,等到天亮立即就發銀子,童叟無欺好嗎?”
“已經天亮了!”不斷有人推搡。
“沒亮!”邵霄淩抬杠,“哪兒亮了,太陽出來才叫天亮!”
偏偏話音未落,他看到東方魚肚白的天空,染上了一抹粉紅。
太陽就要出來了,這叫他如何作想?
就連拓跋星雨和錢奎,看向他的眼神都帶了一絲歎息。
“就是騙子,我們全被這些權貴耍了。回去吧,權當一大清早被狗咬!”
邵霄淩:“不不不,不行,不準走!”
“你這人,又不依約發銀,還不準我們回家?堂堂洛州侯,竟如此豪強,惡霸一方,你——”
一陣勁風席卷,那人後半句話被憋進嗓子裡。
隻見適才還平靜的天空,突然一道紅光直穿而下。一扇巨大的門仿佛從天而降一把巨斧直插而下,一時草木折斷、泥石翻滾,層層疾風竟穿透幾裡地,將離城六裡多月神廟下的眾人,都吹得幾乎立不住。
那門很快在陌阡城上空張開獠牙,黑氣重重,像是煉獄惡犬的探視。後麵重重層雲,也從白如墨汁浸染一樣變成濃黑,眾人愕然望著這一番可怖光景,人人睜大眼睛、驚呼不已、心神膽顫。
洛州侯口中的不詳,竟然真的降臨了!
城中,無數黑甲騎士出現,所過之境屍橫遍地。
而他們所踏地麵,萬丈深淵之下,洛南梔隻見一滴、兩滴,月色一般晶瑩的水珠,落在蒼白的手背上。
真奇怪,他早就沒了喜怒哀樂,更感覺不到悲憫。
怎麼還會哭呢?
地下,骷髏巨陣吸滿了火璽與土璽的力量,一時萬骨哀嚎,互相撕咬,血跡斑駁,身在煉獄。
隻見顧蘇枋此時麵無表情抬起左手,手上琳琅一隻寶石手飾,耀眼的炫彩之中,大陣轟鳴震響,以雷霆萬鈞之勢破地而出。
一時如同白星閃過,炫目無比。
平地一座繁華王都,頃刻灰飛煙滅。
……
同一個清早,慕廣寒從驛集一夜漫長的輾轉夢境中醒來,倒是意外地發覺,自己竟睡得還挺安穩?
更詭異的是,身體也不是僵冷的,滿滿溫度。
體內的氣流也順了不少,更沒有任何疼痛。但是,這怎麼可能?
若他沒記錯,今日正是滿月之日。
這要換做平時,他晚上會痛到徹底崩潰,白天也根本不可能爬得起來。但今日卻是為何?他睡了一夜竟滿血複活了。
隻可惜,隱約記得做了什麼很重要的夢,具體卻一絲一毫想不起來。
慕廣寒出門,清早在大叔那囫圇喝了幾口粥,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今日南邊的天空微微透著一絲異樣的紅。
可按說清早朝霞的粉色,應該在東邊啊?
慕廣寒沒繼續多想,當務之急,還是趕緊吃完飯趕上快馬,直奔王都獅虎城看看情況。
燕王怎麼樣
了,能否成功守住一夜。
他要抵擋得了那麼多陰兵?
……
慕廣寒是萬萬沒想到,他策馬疾馳,就在抄小道的岔路口,自己的馬和另一匹迎麵而來的馬險些臉對臉撞在一起。
馬是何常祺的馬,本就跟他不熟,一時驚了,高高抬起前蹄幾乎差點要將他甩下。
就在這一刻,一隻熟悉的手臂攔腰將他抱住,那溫度和香味太熟悉了,他一時甚至都未下意識反抗。
“阿寒。”
慕廣寒:“……”果然。
“彆怕,是我。”
知道是你,然後呢。
你不應該在西涼王都守著呢嗎,怎麼會在這?還有你怎麼抱著我就跑。
我的馬啊,好歹也是你家何常祺的名貴坐騎,就不管啦?
還有,我的小兔尾巴呢?
小兔尾巴竟然沒了!燕王本是拽地長發,可此時發尾隻到肩膀?
“被燒掉了,”燕王道,“誰讓你教我的,遇事不決放火燒。”
慕廣寒:“……”
雖寥寥數語,但畢竟有宿敵的心照不宣。慕廣寒已經可以推演出王都戰事發生了什麼。
燕王當年畢竟是吃了許多虧了,自然久病成醫學的最好——燒,能燒一定要燒。不能燒,創造條件也要燒。
“既都燒了,那此刻在追咱們的,又是什麼?”
他人被燕王抱著,正好清晰可見馬屁股後麵,正有兩名身著披風、身形極為高大的麵具黑甲騎士,各自一匹血眼黑色戰馬狂奔追趕而來。
“僵屍兵的……主將吧,兩個都是怪物,燒又燒不死、打又打不死,著實難纏。”
慕廣寒:“所以,你不願它們慘害士兵百姓,便隻身犯險將其引離?”
燕王:“食民之祿,為民辦事。”
“何況我確招他們喜愛。”
慕廣寒:“……”
那當然招人喜愛了。
世上最為名貴的獵物——西涼大白兔落單。
如此誘惑,他是西涼國師的話,也肯定要舍得讓精英妖怪緊追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