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王都陌阡城,大雨。
傾盆雨聲掩蓋了哭聲與悲鳴。
原本繁華的街道,房屋樹木蕩然無存。遙遠、慘白、綿延無儘的天空下,僅剩一片平原煙雨中的荒涼焦土。
一麵殘破的“薑”字旗,孤零零插在地麵。
旗幟下的泥土裡,有一隻被人抱過的殘破布娃娃。雨水衝刷之下,娃娃臉上的汙臟好似道道淚痕。
“國師薑氏無道妖法,毀我城池,殺我親眷!”人群之中,爆發出淒厲的嘶吼。
“皇室重用妖邪,天道何在!”
“要報仇,一定要向薑氏報仇!”
“……”
王都一夜傾覆。僥幸活下的老弱婦孺由邵宵淩負責安置洛州,青壯年們則滿懷悲憤,紛紛自願跟隨南越王顧蘇枋去往邊陲重鎮滄瀾城,誓同天子國師拚死一戰。
北上途中,軍隊所到之處,陌阡城慘變、天子無道重用妖邪之事火速速傳遍周邊。
一時民憤嘩然、流言四起,華都天子好容易積攢的一點名望再度蕩然無存。
很快,軍隊到了滄瀾城。
此處是南越前線糧倉。但很少有人知曉,近年來亦是滿南越秘密軍械重鎮。之前洛州之戰南越王支援月華城主的武器、糧草,皆是從此城運發。
洛南梔猶記少年時,曾與父親一起來過此城。
如今不過六七年光景,曾經古舊的滄瀾城,城牆已然高大到可以通入青雲。巨大的花崗岩疊摞,冰冷肅穆、堅固無比。城牆上穆成排的白甲兵,是洛南梔從未聽聞的一支隊伍,甚至連他們手中武器都見所未見。
“……”
南越王顧蘇枋在位七八年,說好聽了是“仁慈安民、無為而治”,說難聽了就是放任下轄州侯各自為政,沒本事管不住。
如今看來,一切皆為假象。
無論是眼前這座雄偉的城池,還是陌阡城下那個巨大地宮,早就是擺在他棋盤的一環扣一環。
如今國師全部陰兵覆沒、華都空虛,而滄瀾城中卻是做好戰備,悲憤不已的大軍修整一夜後,即將踏上北幽之土。
哀兵必勝、氣勢如虹,必能一鼓作氣殺入王都。
月下的滄瀾城,一片靜謐,冷月如霜。
洛南梔的房中,茶榻上隔水溫了一壺梨花白。
酒香如故,讓他念起家鄉。
可這亂世,卻是爾虞我詐,沒有儘頭。
西涼、北幽、天子、東澤……無數勢力各懷鬼胎,你方唱罷我登場。一片亂麻、防不勝防。在此洪流之中,人人如浮萍飄搖,茫然看不到歸宿。
待明日,又會如何?
南越大軍真的長驅直入華都城,就能擒下國師、重迎天子,收複民心終止紛爭麼?
還是又會燃起新的紛爭,之後戰火更猛烈地席卷四州?
不知道。
亂世多變,誰又能提前知曉。
【我會幫你複生,但……也請你替我救那個人,救天下蒼生。】
那夜,大澤冰冷的泥沼,天際朦朧的月色中,他斷斷續續聽到一個聲音。
可是,要他救誰?又如何救?
沒有人給他答案。
雕花窗裡,漏下涼涼天階月色。
美酒入喉,徒有澀然。
“抱歉,”他對著虛空月色,喃喃道,“南梔愚鈍……實在不知如何,才能負擔這蒼生重責。”
“月神……若有知,還請收回這天璽之力。”
“便是將南梔性命也一同收走,亦無怨尤。”
“……”
沒有回答。
他想他是徹底辜負了月神,他也實在沒有旁人想的那麼才德兼備。從來畢生所願很小,不過是護好一州一人。
空蕩蕩的房間裡,依舊隻有夜涼如水。
月色流轉,無窮無儘。
……
西涼·鬆葉林。
重逢的喜悅被衝淡,慕廣寒深覺上當。
被燕王捉上馬是什麼好事兒麼?並不!本來黑衣屍將追殺的隻有燕王一個,如今追殺的卻是他們一雙了。
純純無辜路人被拖下水,哎。
弄得他此刻以麵向的姿勢窩在燕王懷裡,還得於顛簸的馬背上全副貫注精神,替燕王警惕身後追兵的明槍暗箭。
“左邊,刀斧。”燕王利落側身躲開。
“右邊,匕首偷襲。”燕王一揚手,卯辰戟金光一過,幾隻匕首狠狠刺入掠過的鬆樹上。
黑衣怪物追,他們逃。
活似一對亡命鴛鴦,喋血又刺激,不是情人勝似情人。
真的,仔細想想,他倆一起放過燈、打過架、泡過溫泉、親過、同床共枕,如今又一起逃命。
正牌情人都沒他跟燕王經曆過這麼多!
正想著,就見那追兵匕首暗器發完,居然乾脆順手拔樹?
“嘖,這僵屍賤人,偷襲還上癮了!那麼粗的樹?”
砰——擲過來的巨大尖利鬆木被劍身擋開,慕廣寒咬牙,以一個幾乎擁抱的姿勢堪堪護住燕王後背,雙手手指都被震得發麻。
怪誰呢。
還是怪燕王啊!!!
上回送他武器,送什麼不好,偏偏送了他這麼一把隻能近戰和格擋廣寒劍。
倘若大兔子能放聰明點,送他個廣寒弩、廣寒弓什麼的,他此刻不就能反擊那兩個黑甲兵了嗎?
然而,此話隻怕也是空想。
畢竟通過他適才的一路觀察,這兩個黑甲屍將,一個用巨斧,一個用巨劍。路上隨意就劈開一堆碗口粗的擋路巨木,那等蠻力著實駭人,目測不在燕王之下!
這就很不妙了。
慕廣寒至今猶記洛州之戰時,他曾眼睜睜看手下全數武將被燕王一人實力碾壓,連他自己也被卯辰戟貫穿,生生隻剩半口氣。
當時,他就對“以力破巧”一詞,有了
全新的認識——
在絕對的力量麵前,再好的謀略都會失效。而此刻這兩個追來的黑甲將領?[(,就擁有的絕對的力量,連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燕王都不敢輕易應戰。
偏偏這麼恐怖的人,還不是單獨一個追擊他們,一來來倆!
可怎麼搞?
為今之計,慕廣寒尋思著再圖謀與燕王並肩作戰,將兩屍將斬於馬下,就純屬自不量力。
但也不能總一直這樣逃吧。
總得想個點子!
馬蹄下的青石路,越來越眼熟。燕王一路溜著這兩將領,跑著跑著,竟又跑回了鬆樹林裡的水神殿。
慕廣寒:“……”
很好,他大概猜到了燕王的計劃了。
隻是他畢竟不曾見過水神殿裡麵是什麼樣子,一時也無法判斷這計劃究竟妙或不妙。
算了,事已至此。
以西涼大型野生動物一直以來的戰術直覺,他相信燕王有辦法!
很快,青石路到了儘頭,眼前,禁閉的西涼水神殿大門越來越近,近到慕廣寒可以看清石門上生著的大片苔蘚。
眼看就快一頭撞上去了,他還在尋思這燕王要以何種方式打開這看似沉重無比的祭塔大門,忽聽耳邊汗血寶馬一陣劇烈嘶鳴。
身邊飛速掠過的景色,一瞬間都在腳下。
燕王一拉韁繩,連人帶馬直接飛上祭壇。慕廣寒不覺屏息凝神,青雲之間,他以前從不知道原來馬兒能躍得那麼高,竟接連幾下跳上祭台,又踏著旁邊的神像再度騰空而起。
那一刻目光所及,隻有下麵層層鬆林,與東邊璀璨刺眼的日光。
然後他就這麼被燕王抱著,完全不是從正門——而是從祭塔某處鏤空的窗,滾進了水神殿裡麵!
砰砰砰。
下方,兩名黑甲屍將猛地砸塔門,整座祭塔震動。
日光透過石窗,照得燕王的銀發成了燦爛的金。他勾起唇,聲音很愉悅:“我西涼汗血寶馬,本事如何?”
砰砰砰,砸門聲繼續震天。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思炫耀!
慕廣寒無奈,在神殿冰冷的地麵一咕嚕爬起來:“這神殿之中,可有暗道後門,或能將那二人封住的機關?”
“沒有。”
慕廣寒:“……”
“那燕王是打算如何?”
他這麼問時,已快速環伺了水神殿一番。
殿內的的顏色,是水璽一般的幽幽水青。與南越火神殿地宮的曲徑通幽、一望無際不同,西涼水神殿地宮一眼倒是可以望到頭,卻明顯向下極深,一層一曾原型的幽暗階梯,圍繞著一個深不見底的淵口,裡麵儘是黑暗,仿佛直通地底。
“……”懂了!
看到那深淵的一瞬間,他就徹底明白了燕王的計劃。
這兩個屍將,不同尋常黑甲士兵,火燒無用,重甲之下斬首又太難。如此,縱然神殿中有許多隱蔽轉角適合埋伏、設陷,隻要他與燕王二人無
法確定做到一擊致命,就極容易被那兩個大怪物反殺。
但??[,燒不死,砍不動,總該有東西能傷到他們。
比如,萬丈深淵摔下去,直接摔成一堆僵屍泥?
“這下麵有多少層?”
“深不見底。”
有燕王這話,慕廣寒就放心了,目光再度飛速掠過神殿,劍尖指出三處可以設伏的地方。
“一、二、三。”
“一處狹窄,運氣好的話,那兩人衝進來時馬會撞在一起。如此不用我們動手,他們便會一起掉下去。”
“如若不能,你我埋伏二處,各自推一個下去。”
“再不行,等他們到了三處,你負責牽製二人,我從身後一己之力將他們二人拖拽下去,看到沒?那下方有一個暗台。”
他指著下方兩丈之處,有個不大不小一人見方的燈台,上燃悠悠一盞暗燈。
“我到時儘力跳過去,你再負責救我。”
此刻樓下石門,已發出鑽耳的嘈雜聲,這才不出片刻,兩個蠻力怪物竟連那樣厚重的石門都快要鑿穿。
如此情勢危急,燕王卻點點頭,忽道:“你餓不餓?”
慕廣寒:“……啊?”
他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到大兔子在此情此景之下,居然還能從懷裡掏出一袋油紙包著的糖餅。
那餅上麵沾染了一絲燕王的體溫,顛簸了一路,居然還沒碎完。
“獅虎城特產,很甜,你會喜歡。”
“……”
慕廣寒很想說,我以前喜歡甜的,後來不喜歡了。
但畢竟盛情難卻。如此詭異的場景下,燕王掏了餅,他也隻能像是中邪一樣,真的接過來啃了幾口。
不愧是特產,是挺符合他以前口味。
直到把第一口餅吞下去,慕廣寒才忽然覺得自己顛了一早上,確實挺餓,也同時才覺得這水神殿裡實陰冷……正想著,燕王又把黑色披風裹在他肩上。
很好,倒是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