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指相扣(1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16351 字 3個月前

有人抓住了他。

以十指相扣的方式。

指骨烙著指骨, 掌紋接著掌紋,指尖燙過手背,掌心沸過靜血……昏昏沉沉間, 仇薄燈覺得自己被緊緊地擁住了, 被用力地攏住了,清淩淩的藥味鋪天蓋地, 像張不論從多高的地方墜落都會將他接住的羅網。

……是誰?

他想看清那個人的臉, 那個竭儘一切來擁抱他的人長什麼樣子,但眼前一片漆黑, 眼皮重如千鈞。

黑暗裡,一切都被模糊了, 隻剩下與他相扣的手,靜如山嶽,戴一樣冰冷的東西。

是了。

他記得那是一枚……

“夔……”

“傀傀傀哪裡有傀?”

趴在桌子邊頭一點一點打瞌睡的左月生猛地跳了起來, 驚慌失措。

“什麼!那鬼東西還有嗎?”

“夔龍鐲。”

“哦哦不是傀啊……”左月生驚魂未定, 自從經曆過滿城人都被傀術控製後,他就有點杯弓蛇影, 聽不得“傀”字, “嚇死老子!”說著, 他就要灌點酒壓壓驚, 手剛一伸出去就意識到了不對,瞬間猛一回頭朝床上看去,“姓仇的, 你醒了?你居然沒死!”

“我沒死你很失望是不是?”

仇薄燈歪歪斜斜地撐起身, 捂住鼻子,眉梢一沉。

“你是想謀財害命嗎?把酒壇子都給我丟出去!”

“喂喂喂,”左月生不敢相信地瞪大眼, 一副心靈受到巨大傷害的樣子,“仇大少爺,您就是這麼對待辛辛苦苦給你守夜的人?”

“少爺我還沒死呢,守夜守你個頭!”

仇薄燈太陽穴一跳一跳。

醒來的房間勉強算熟悉,在柳家的淨室裡。

隻是此刻房間裡酒氣衝天,酒壇子東邊一個西邊一個丟了一地。桌上吃光的果點碟子壘得搖搖欲墜。換了件月白衣的陸淨靠著桌子腳,呼呼大睡,居然還握了個酒杯沒撒手……要不是剛醒來,使不上力氣,仇薄燈絕對要讓這兩個傻叉也見識見識什麼叫做“四無相”。

四無相,死無相!

“什麼!誰死了?”

陸淨詐屍一樣猛一直身,忘了自己在哪,“哐”一聲,重重地一頭撞上了桌子。

“哎呦!誰敲本公子悶棍!”

“……”

仇薄燈往床頭一靠,開始思考這種充滿二百五的世界,到底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不是誰死了!是我們仇大少爺禍害遺千年!”左月生應道。

“沒死啊,那我們棺材豈不是白買了?”陸淨捂著腦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清醒點後看到仇薄燈冷颼颼地瞅他,回神一看滿地的狼藉,頓時假模假樣地“哎呦”一聲,“胖子啊!你先收拾哈,我出去拿東西!”

“喂!”

左月生罕有地逃離現場比人慢了半拍,轉頭看到仇薄燈不善的眼神,隻好認命地開始收拾,一邊打開窗戶,一邊一手一個哐哐哐地把酒壇子丟出去。

仇薄燈努力平息殺心。

冷靜下來後,仇薄燈摸了摸左手手腕,腕上空蕩蕩的有些不習慣。昏迷前自己似乎因為業障反噬,疼得死去活來,就要揮劍一了百了時,被製止了。有人握住他的手腕,然後……他便沉入了昏眠。

就沒有再疼了。

他沒看清是誰。

“我怎麼在這裡?”仇薄燈問。

“你怎麼在這裡?”聽仇薄燈提起這茬,左月生的心虛頓時沒了,“那天我們本來想去看看你有沒有以身殉道。要是以身殉道了,也好趕緊趁天涼沒臭,給你風風光光下葬。結果到了東三街一看,賊老頭攔腰兩節死得乾脆利落,你小子卻生不見影死不見屍,連塊骨頭都找不到。媽的,你知道全城人在一堆破爛裡翻了多久嗎?!”

“多久?”

“一天一夜!”左月生憤怒地伸出自己寬闊肥碩的手,“看看看!刨地刨得皮都脫了一層。”

“唔。”仇薄燈慢吞吞地發出個單音,“那最後是打哪裡刨出來的?難不成有人當我已經死了,提前給我埋墳坑裡了?”

“那我可真要為這位英雄好漢燒香拜謝。”左月生咬牙切齒,“我們就差給你買棺材搞個衣冠塚了。不過你連衣服都找不到,就商量著,乾脆拿你蓋過的被子頂一頂,結果一回這裡,發現,你就在床上睡得比誰都香!!!”

“誰送我回來的?”仇薄燈追問。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左月生翻了個白眼,然後一努嘴,“人是沒見到,不過還給你蓋了件大氅,這麼久了你就沒發現麼?”

仇薄燈一低頭,才發現被子上的確搭了件大氅,

純黑色,有淡淡的暗紋。

左月生扇了扇,估摸覺得通氣通得差不多了,見仇薄燈在打量那件衣服,就走了回來:“我之前還當你是開玩笑呢,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什麼玩笑?”

仇薄燈一邊想著扣住他手腕的人衣袖好像也是黑色,一邊將大氅扯了起來。不出意外地聞到了淡淡的冷藥味。

“就衝著你這張臉怎麼也會有十個八個大能,願意暗中護衛啊。”左月生狐疑地看他,“仇薄燈仇大少爺,我們現在可是生死之交了,你再裝傻充愣可就不厚道了。”

仇薄燈扯大氅的手一滑,震驚地抬起眼:“等一下,誰跟你生死之交了?什麼時候的事?”

上輩子仇家家大業大,實力雄厚,就算仇大少爺眾所周知的脾氣差,孜孜不倦想湊上來跟他稱兄道弟的照舊沒有八百也有一千。

仇大少爺的擇友標準倒也不多,就兩條:

第一,顏值不能低,馬馬虎虎也得有他的十分之一,否則會寒磣到大少爺的眼。

第二,十八般武藝天文地理要樣樣齊全。

前者仇薄燈自認為天下有顏一石,他獨占九鬥九升,天下共分一升,也就是說全天下加起來都不夠他的十分之一——至於此推斷充滿多少仇少爺的個人自負暫且不提。後者,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倒不是沒有,但大多是國之棟梁,家族之精銳,和仇薄燈這種鬥雞走狗醉生夢死的紈絝,不是一路貨色。

兩條一加,天底下就沒有配得仇薄燈認可的朋友人選。

熟料,一睡一醒,竟然有人直接越過“朋友”,晉升為他的“生死之交”?!

問題是……這自稱“生死之交”的人,跟仇薄燈的兩條黃金友律,壓根就不沾邊啊。

“當然是……”

左月生清清嗓子,剛要高談闊論,就聽到陸淨尖聲尖氣地穿過了整個院子。

“來了!來了!”

陸淨端著一個藥罐,一路小碎步地進來。

砰。

藥罐被鄭重地放到桌上,陸淨氣運丹田,煞有其事地掀開了蓋子:“藥穀不傳之秘,生死人活白骨,養靈魄安神魂之秘方,花了我一個晚上,用儘全枎城最好的藥材,才熬出來的這藥。仇少爺,請!”

仇薄燈驚奇地發現,這碗藥給他帶來的危險感,比扛著萬象八周伏清陣還強。

妙手回春十一郎名不虛傳。

左月生朝陸淨使了個眼色,陸淨立刻去把門關好,不僅上了裡鎖,還搬了把凳子堵住門,防止有人直接從外麵撞開。左月生摸出個碧碗,把咕嚕咕嚕冒著詭異氣泡的姑且稱為“藥”的東西倒了一大碗。

“玻璃淺棱的,碧綠的。”左月生還特地解釋,“你點名過的碗,沒錯吧?”

“你可真貼心。”仇薄燈誇道。

“那就沒錯了,”左月生貼心地把碗遞給他,“來,陸兄一番心意,趁熱喝了吧。”

“……左月半、小淨子,你們想除魔衛道可以直接說,”仇薄燈盯著那碗黑不黑,紅不紅的東西,慢吞吞地開口,“不必用這麼麻煩的辦法。”

“小淨子是什麼?”陸淨一愣,隨即勃然大怒,“什麼除魔衛道,這可是藥穀秘方,能夠緩解業……”

“咳咳咳咳!”左月生咳出了肺癆。

陸淨打住話頭。

左月生摸出枚玉牌,注入靈力,外邊原本還能聽到的一點細碎聲音頓時全消失了。整個房間像和外界失去聯係。

仇薄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枚玉牌,斜披上黑氅。

“好了,”左月生說,“現在可以問了。”

“你這一身業障到底是怎麼回事?”陸淨接口,順便強調了一下,“我那藥真是藥穀秘方,用來緩解業障反噬的!”

“這個啊……”仇薄燈慢悠悠地開口。

左月生和陸淨一起屏息凝神。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們?”

仇薄燈粲然一笑,卻又瞬間斂去笑意,純黑的眼眸冷冷地看著他們。

左月生和陸淨沒見過他和老城祝拚殺的樣子,也沒有近距離地親眼見過他一身業障的樣子,對“姓仇的一身業障”這件事沒有任何具體的認知,直到這一刻——仇薄燈一張臉大半籠罩陰影裡,皮膚冷白,嘴唇殷紅,眼神冰冷,仿佛一柄在黑暗中轉動的劍,血爬過它的刃口,一種危險而逼人的壓迫感。

“你們算我什麼人啊?”仇薄燈輕柔地問。

左月生和陸淨的表情凝固住了。

……仿佛猝不及防間,被人迎麵揍了一記老拳。

“完了,這廝要殺人滅口,”左月生擠出個笑,捅了捅陸淨,“這小子是真的沒良心。”

“你、你你……我們怕彆人發現,都親自給你守了好幾天房門了!”陸十一郎單薄的“江湖”忽然稀裡嘩啦地碎掉了。

這兩人的表情太醜了。

醜得讓人不忍直視。

“我不知道。”仇薄燈決定放過自己的眼睛,向後往床頭一靠,“反正莫名其妙地就有了。”

“……不想說就算。”陸淨粗聲粗氣,猛地站起身要走,“本公子也懶得知道。”

好心被當做驢肝肺,悶著一股江湖折戟沉沙的鬱火,一秒都不想在這裡多待。

左月生用力拽他的衣袖。

“死胖子,你要熱臉貼……”陸淨怒氣衝衝地罵,一回頭突然愣住了。

仇薄燈低垂著眼睫,安安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手,同樣還是坐在陰影裡,給人的感覺卻和剛剛完全不一樣了。他聲音平靜,仿佛在說其他隨便什麼人的事,總之不是他自己的:“誰知道呢?反正本來就活得莫名其妙的,現在莫名其妙地多了一身業障又算什麼?說不定我就真是什麼毀天滅地的邪祟,遲早要被除魔衛道了。”

陸淨心說這人又在扯什麼鬼話。

哪有人活得莫名其妙的。

左月生又用力拽他的衣袖。

陸淨斜著視線,瞅見左月生蘸著酒在桌上寫了幾個張牙舞爪的大字:

這家夥!沒爹沒娘!!!

陸淨愣了一下。

他以前就是個專注風花雪月的陸十一郎,哪家酒閣的琴聲最清透,哪家花樓的曲兒最婉轉,他全一清二楚,至於其他的……也就偶爾聽說一些。對於太乙小師祖的事,最常聽說的,也就是他如何如何能折騰,全然沒想過,這人是個無父無母的。

他、左月生和仇薄燈可能在彆人眼裡,都是同樣的貨色,但到底他和左胖子是雙親看著,恨鐵不成鋼也好,生灌硬輸也好,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是期望他們平安無事長長久久地活著。可仇薄燈隻是太乙的小師祖,太乙的人這麼多年供著他,他為非作歹,有人勸過有人攔過嗎?

沒聽說過。

這世上,除了爹娘,誰又管你活得怎麼樣?好還是壞,走得長遠還是一時風光。

陸淨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陰陽佩,一邊說著“死胖子你踩到我衣擺了”一邊慢吞吞地不自在地坐下了。

“我覺得完全有可能是因為你小子太不乾人事了,”左月生一本正經地分析,“我不就小時候和你打架,把你打哭了嗎?你扭頭攛掇我爹克扣我月錢,太缺德陰損了!還有那次,老頭子突然沒收我的飛舟,是不是你背後搞了什麼,還有那次我被流放到霧城,還有那次……我靠,姓仇的,你這麼多年,真就件人事都不乾,你不業障纏身誰業障纏身,這就叫蒼天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