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指相扣(2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16351 字 3個月前

“等等,”陸淨敏銳地捕捉到關鍵,“他哭過?”

“對啊,哭得可大聲了。”左月生迅速回道。

“那他是哪來的臉,那天讓我不要嚎,還說再嚎抽我的?”陸淨不敢相信地問。

仇薄燈:……

他發現自己好像不小心犯了個錯誤。

“我現在還可以更不當人一點,”仇薄燈威脅,強行打斷左月生的列舉,“現在外麵的情況怎麼樣?古枎呢?”

陸淨剛想回答,就被左月生又拽了一把。

“你還是自己看吧。”左月生一本正經地說,“你救的樹,親眼看看才放心,對吧?”

陸淨反應過來,趕緊附和:“對對對,得親眼看看才對。”

仇薄燈微微眯著眼,盯著他們兩個看了一會兒。

兩個人巍然不動。

過了片刻,仇薄燈起身走到門口,踢開凳子,一把拉開門。他剛一出現在門口,就覺得仿佛有一道銀河倒懸,朝自己落下……庭院中原本好端端的銀枎樹嘩啦落下無數片葉子,鋪天蓋地地把他淹沒了。

“……這是什麼蠢得無藥可救的樹?!”

仇薄燈奮力地拍落了一身的銀枎葉,不敢相信自己又跳飛舟又解夔龍鐲的,居然就是為了救這玩意??

背後爆發出驚天震地的大笑,想來某兩人已經迎接過這樣熱情的感謝,誠心憋著一肚子壞水等他挨這一遭呢。

仇薄燈深吸一口氣,猛地回身。

…………………………

柳家東院。

婁江正在奮筆疾書,給閣主彙報枎城的事。

他這幾天忙得焦頭爛額。

一個是太乙小師祖昏迷不醒,左月生和陸淨兩個人自告奮勇地打包票要照顧仇薄燈。說實話,他們兩個人負責照顧,才是真的讓婁江提心吊膽。一個是枎城遭此次大劫難,房屋倒塌了許多,山海閣作為總領清州諸城池的仙門,需要幫忙重建城池。眼下是瘴月,商旅不通,也隻能由還停留在枎城的婁江負責。

……見鬼!按理最該來處理這些事的左月生左少閣主,就知道成天跟藥穀陸公子混在一起喝酒吵鬨!

“枎城一事已畢,但魂絲之事,仍疑點重重。其惑有三:一、葛青煉神化靈之法從何而來。二、天工府是否與此事有關。三、魂絲之源需前推三百年……另有一事,斬葛青者,太乙仇長老,不知……”

正寫著,婁江就聽到西院那邊左月生和陸淨在大呼小叫。

“仇大少爺!仇爺爺!親爺爺!放下太一劍!有話好說!”

“看在生死之交的份上!”

“……”

婁江“哢嚓”一聲,第三十七次捏斷了手中的毛筆。他熟練且麻木地換了根筆,繼續奮筆疾書。

“……返閣之後,請調不死城。望閣主成全!”

…………………………

“古枎蒼蒼,其壽永長。”

“古枎蒼蒼,其福永昌。”

“古枎蒼蒼……”

出來找夔龍鐲的仇薄燈披著黑氅,提著壇酒站在屋簷下,看著枎城人清理倒塌的房屋。他們將燒焦的梁柱移開,將碎瓦清掃,將傷痕累累的地方填平,動作熟練而平靜。

好像麻木。

《諸神紀》寫仙寫俠,多寫“仗劍當空千裡去,一更彆我二更回”,飄飄然浩浩然,令人不勝神往。但對真正活在仙俠世界的絕大多數人來說,“仙”啊“俠”啊卻是另一回事,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屬於大能,他們早習慣了浩然飄渺後留下的一地殘墟,習慣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陰謀展開,自己的命就不算命了。

就像這次枎城之變,在老城祝動手前,枎城人誰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前一天還一切如常,後一天就是天翻地覆,前前後後來來去去,他們的死與活,都與他們無關。

仇薄燈覺得自己可能是久違地昏迷,昏得腦子都有些不糊塗了。

否則他怎麼會想這些東西?他一個紈絝敗家子什麼時候還操起了悲憫天下的心?

“古枎蒼蒼啊——”

一位老人移開自家房屋的斷柱,看到了底下神枎斷裂的樹枝,撲通一下跪了下來,口中唱著的讚歌驟然帶上了悲聲。老人伸出枯瘦的手,和自家孫子一起,比捧自家先祖碑位還虔誠鄭重地將神枎斷枝抬了起來。

小孫子六七歲,正是熊孩子沒心沒肺的時候,剛剛刨自家院子的廢墟,撿塊破木板,都能呼呼生風地舞動,口中“咻咻”,現在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就掉下來了。

掉到斷落的枎木枝上。

仇薄燈搖晃酒壇的手微微一頓。

他們不是麻木,不是習慣。

他們隻是覺得房子倒了還能再建,人沒了也算生死無常,神枎活著,就是最好的了。

蒼蒼古枎,其壽永長。

蒼蒼古枎,其福永昌。

蒼蒼。

這座城……

城即是樹,樹即是城。

仇薄燈繼續將酒壇搖得嘩啦響。

他抬起頭,視野雖然還是被許多枎木遮擋,但天空已然可見,不像他剛來的時候那樣,天光隻能勉強從枝葉的縫隙裡漏下點細碎。按照左月生的說話,枎城人被控製著以血為牲,怎麼都會大病數十天,但……

“……哎!你小子昏得不是時候啊,”左月生連比帶劃地形容,“那天晚上,銀枎葉落滿城,滿城飛雪啊,落誰身上,誰就壯得跟頭牛似的。”

“光禿禿的,你變醜啦。”

仇薄燈輕聲對神枎說。

“值得嗎?”

神枎無風自動,餘下的銀葉沙沙作響。

……你救了一城人,過了就要被各路仙人俠客追殺了,值得嗎?

大概是不值得的,畢竟比起仙人俠客更可怕的是橫空多了幾個完全不符合標準的“生死之交”。

值得嗎?不值得嗎?

仇薄燈屈指彈陶壇,篤篤篤作響,想著自己要不乾脆打道回府,夔龍鐲裂為兩半後,是打空中飛出去的,鬼知道掉哪個旮旯角了,枎城這麼大,他要大海撈針地怎麼找?隻是那鐲子上次還能自個飛回來,這次是超過自動尋返的距離了嗎?

意思意思找了兩下的仇薄燈決定打道回柳府,去和去和婁江說一聲,讓他通知一下大家,翻廢墟的時候順帶注意點。

看看有誰拾金不昧,撿了後交上來。

他決定親自來找東西,決定得迅速,放棄不親力親為了,也放棄得迅速,街都沒溜完就要回去了。結果剛一起身,天空就是一道驚雷,緊接著瓢潑大雨就嘩嘩地下了起來。

“……”

仇薄燈站在屋簷下,看著大雨順著灰色的鈴鐺瓦,一排如線,琢磨他是該冒雨回去呢,還是該等等看看,說不定左月生和陸淨兩個蠢貨能夠意識到該出來找他。

大概是不能指望。

仇薄燈無奈地歎了口氣,提著酒壇子,就打算來一回雨中行。

瓢潑的大雨茫茫連成一片,就像上天在幫枎城人把前幾日的血腥和不幸一並兒地用力衝刷乾淨。雨裡一把把油紙傘撐開,各自東倒西歪地向前或向後。

一把傘越過人群和大雨,筆直地朝他而來。

雨線被傾斜的傘麵截斷,撐傘的人停在仇薄燈麵前。

撐傘的右手修長,關節分明,衣袖下垂露出一枚暗金色的夔龍鐲。

“下次要看我就直接看,我又沒有說看要收錢。”

仇薄燈晃著酒壇,黑氅對於他而言有點大,披在身上把他從肩膀裹到腳,一點紅豔也不露,否則忙著乾活的枎城人也不至於沒發現太乙的這位小仙人悄無聲息地窩在長街的角落。

“我這人,誰暗中看我,我都能感覺到,藏得再好也沒用。”

大雨瓢潑,把這一線屋簷和其他地方分開,遠處的一切都模糊在了蒙蒙白霧裡,成了水墨般的影子。

“啞巴了?”仇薄燈輕聲問,“阿洛?還是你其實不是叫這個名字?”

“師巫洛,他們這麼喊我。”年輕的黑衣男子收起傘,“但阿洛才是我的名字。”

阿洛,或者說師巫洛走進同一線灰瓦屋簷下。他身形挺拔清瘦,比仇薄燈要高出不少,一同走到屋簷下,原本還算寬闊的空間,瞬間就變得有些小了。

恐怕枎城之外,那些對這些十巫之首恨入骨髓又諱莫如深的人,看到這一幕會驚得懷疑到底是自己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師巫洛,這麼一個提刀闖入各大勢力重地,孤身一人殺進,又孤身一人殺出,不論是許以重寶還是挾以威勢,都不能讓他的緋刀有片刻停留的瘋子,居然會和人解釋什麼。

不僅在解釋,他還在道歉。

“我沒想騙你。”

師巫洛微微低著頭,靜靜地與仇薄燈對視。

其實他真正的模樣很……怎麼說,很不像一個好人?五官雖然俊美,但線條都太過冷銳鋒利,一身黑衣,又蒼白得似鬼非人,就算隻是提一把傘,都讓人覺得他像是在握一把刀。和“好欺負”和“聽話”八竿子打不到關係。

但這麼一個仿佛隨時都可以拔刀殺出一片血海,又漠然離去的人在很認真地說“我沒騙你”。

真的非常認真。

長長的眼睫垂下來,在銀灰色的眼眸裡投下清晰的影子,唇線微微抿直,就又顯出種拙於言語的不知所措來。

“不會騙你。”

連哄人都不會,隻會很輕地重複。

聽聽,誰聽了會相信這是江湖傳言的那位師巫洛啊?

仇薄燈認真地審視了一下這位在左月生《一夜富貴甲天下》榜高居首位“神鬼皆敵”的楷模人物。或許是因為這人的眼睛眸色是很淺的銀灰,以至於讓人感覺現在這副冷冽鋒銳的模樣才適合他……所以大概是真的沒再頂著什麼偽裝。

也有可能是刻板印象。

“你過來點,”仇薄燈覺得還是要驗證一下。

師巫洛不明所以地站近了。

屋簷下的空間本來就小,一靠近連最後一點縫隙都消失了,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另一個人身上的熱度和暖意,外麵又下著大雨,這點熱意就變得越發鮮明。師巫洛的身體驟然僵硬了起來。

“低一點。”

師巫洛頓了很久,才在仇薄燈第二次催促的時候,慢慢地俯下身。

輕柔的呼吸像鴻羽一樣落到臉上,雨聲忽然地就遠去了,天地也遠去了。

仇薄燈一把捏住麵前年輕男子的臉,這人的體溫很低,比起活人更像什麼冷冰冰的雕像。仇薄燈用了點力,捏了捏,又向外扯了扯。其實仇大少爺也知道,就算有作偽裝也沒辦法用這麼簡單的方式實驗出來。

他就是突然想起上次自己的手腕被這人握紅了。

於是又不怎麼想講道理地秋後算賬起來。

扯了幾下,鬆手後仇薄燈發現師巫洛這人的臉皮可能不是一般的厚,彆說捏紅了,連道印子都沒留下。

“……”

仇薄燈看著師巫洛的臉,沉默了幾秒,轉移了話題。

“算了,我剛剛還在想你記不記得……”

餘下的話忽然消失。

剛要收回的手被緊緊握住了,仇薄燈整個地被另一個人投下的陰影覆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