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夢裡隻有一個人(1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9942 字 3個月前

老人愣了一下, 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下意識看向師巫洛。

祭壇周圍是很高大的古樹,樹身上爬著葉闊如蒲的寄生蕨,陽光把蕨投在師巫洛身前,他坐在沉暗的影裡, 一雙銀灰色的眼睛很靜, 像刀出鞘後擱在無光角落。老人意識到他的確是在很認真地問。

如果族裡的毛頭小子看到這一幕,估計也不會那麼怕他們的這位首巫大人了吧?

有件事說出去能讓十二洲震驚:

——南疆巫族的首領師巫洛其實並不是巫族的人。

一千年前, 巫族曾陷入絕境。

十名大巫身受重傷, 巫族一半的勇士死於詭計, 一半帶著族人退入密林深處, 就像被趕到懸崖邊上的牛羊。他們闖進了一片從未踏進過的幽暗蒼林,見到了一座從未見過的玄武岩祭壇,祭壇上安放一張石棺。

那一刻的悚然和畏懼超出了一切人們所能理解的範疇。

再桀驁的勇士都無法保持站立, 他們被震懾住了, 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祭壇下。異鳥嘶鳴,敵人趕到。天空中傳來羽箭發射的聲音,那是金色的長弓, 巫族施加過秘術的藤甲在它們麵前脆弱得跟片葉子沒有什麼區彆。

箭如驟雨,籠罩四麵八方。

石棺在這個時候打開。

漫天的箭雨化為齏粉, 棺中蘇醒的是一名黑衣男子, 戴一張深黑漆金的麵具, 提一把緋紅的長刀。他從高高的祭壇走下,穿過跪伏的巫民, 徑自朝包圍圈走去, 拔刀,半空中同時炸開無數朵血花。

他折身返回,摘下麵具, 露出一張年輕的臉,和一雙冷漠的銀灰色眼睛。

年輕人問了十名大巫一個問題。

後來大巫們認為正是那個問題讓年輕人留下來,拯救了整個巫族。在他的帶領下,巫族奪回了南疆。當時巫族將大巫冠以“巫”姓,如巫鹹、巫朌、巫彭……但年輕人對巫族的恩情重如山嶽,大家覺得僅僅一個“巫”無法表達對他的感激,便將“師巫”這個尊稱獻給了他,意為他是淩駕於十名大巫之上的首領。

但其實,他真正的名字隻有簡簡單單一個字:

洛。

隻是,要怎麼說呢?

儘管師巫洛拯救了巫族,但他始終和所有人隔了一層打不破的冰。

他很少和人說話,在巫族的大部分時間都隻是一個人沉默地坐著,可說他是在發呆亦或者在欣賞風景,又都不像。他看春花、看夏水、看秋實、看冬雪,但也隻是看著,世界繽紛五彩,卻印不進那一雙銀灰色的眼睛。

守在祭壇上的老人叫巫羅,和他接觸最多也最久。

一千年了。

巫羅一直覺得他沒有喜怒悲歡,沒有一絲活氣,隻是一具冰冷的皮囊,不是一個“人”。也怪不得族裡的小兔崽子們平時瞧不起天看不起地,獨獨一遇到他,立刻縮頭縮腦,慫得跟鷓鴣一樣。

一直到這人從清洲枎城回來後,才終於“活”過來了。

“回請一個人喝酒,該選哪一種?”

大概是他愣神的時間太久,師巫洛以為他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

巫羅老頭把煙鬥重新放進嘴裡,砸吧了一下,覺得沒錯了,雖然很淡,但確確實實,現在師巫洛身上開始有那麼一點“人氣”了。麵對筆直地坐在麵前的師巫洛,巫羅一下子感到自己的責任格外重大。

——這問題,不能隨便亂答啊!

斟酌了一下,巫羅謹慎地開口:“既然是回請,那肯定得考慮一下,上次對方請你喝的是什麼酒,猜一下他會喜歡什麼酒。”

其實巫羅第一反應是烏呈釀。

這玩意是最後族裡年輕人歡迎的烈酒了。南疆潮氣深重,原始密林裡危機四伏,活在這裡就跟把腦袋係腰帶上沒什麼區彆,因此巫族向來民風彪悍,男男女女之間的那檔子事沒什麼講究的。看上誰就請誰喝酒,第一次喝的酒還是正常的,被請的人要是也看對眼了,就要去采烏木上的並蒂花釀烏呈酒回請。

這種並蒂花釀出來的烏呈酒比春/藥還有烈,一壇酒下去,基本上就快活得跟神仙也沒什麼差彆了……

不過,這玩意現在對那一位顯然大不敬到得去掛屍高枝謝罪,甚至一出口都不用他自己去掛高枝,師巫洛就能直接把他宰了。

“兼酒,是烈酒,”師巫洛垂眼看著一壇壇擺開的酒,“但他什麼酒都喝。”

什麼酒都喝,就不知道他會最喜歡哪種酒。

巫羅瞅著一壇壇整整齊齊擺開的酒,心說怪不得收集了這麼多,原來是不知道他會最喜歡哪種酒,就乾脆把走到哪就把哪裡的美酒收集起來了:北葛氏的二回龍、江左的潯酒、渝州的虞泉釀、天東的雲夢……從東到西,從北到南,無所不包。

一千年裡,這個人除了橫殺肆斬,還一直默默在為另一個人找他也許會喜歡的酒。

可過去那麼多年,他們誰也不知道那個人到底能不能回來。

“嗯……”巫羅老頭抓了抓頭發,“那飲酒也是要看環境的,一起湖心垂釣喝的酒跟一起迎風踏浪喝的酒肯定不一樣的。小雪時要喝讓人能想起爐火的酒,高脊冰風時要喝讓人如見烈日的酒,烈日灼灼驕陽萬裡時要喝讓人想起清泉孤鬆的酒……然後還得看看……呃……”

巫羅又卡格了一下。

他想說還得看看是發展到能親嘴還是能拉手的地步,但這話太粗俗,放在巫民身上沒什麼,卻不好在師巫洛麵前說……

巫羅覺得也虧得首巫大人問的是他,不是其他幾個人,他至少讀過點彆處所謂的“典籍詩文”,搜腸刮肚,也能憋出點文縐縐,像模像樣的東西。

換做其他人來,鐵定瞠目結舌,直想喝個酒,還他娘的有這麼多講究?

“具體要回請他什麼酒,就得大人您自己選嘍,”巫羅輕聲道,“您想想您是想在什麼地方請他喝酒,覺得他會喜歡什麼酒……彆人說的是不準的,您自己的感覺才是準的。”

他又有句話沒說。

其實選什麼酒都是對的,隻要對方其實也對你有意思。

反過來也一樣,要是對方對你什麼意思都沒有,那選什麼都是錯的。

師巫洛沉默地點頭,他看著排開的一壇壇酒,不知道在想什麼。

篤篤篤。

一名胡長及地,背駝如峰的老頭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祭壇。

巫羅跟他打招呼“嘿,鹹老鬼,你這胡子還沒被你孫女扯光啊?”

巫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畢恭畢敬地朝師巫洛行了一個禮:“大人,藥放好了。”

師巫洛點點頭,收起酒獨自走下祭壇。

“嘖。”

瞅著師巫洛背影消失在古木之間,巫羅砸吧了一下煙鬥,搖了搖頭。

“讓他主動去治傷可真不容易。”

“你跟他說什麼了?”巫鹹打袖子裡摸出根煙鬥,也抽了起來,“這麼管用?”

以前師巫洛每次離開南疆,回來的時候,不管傷得是輕還是重,都沒見他理睬過。雖然過段時間,靠著實力高,傷也就好了,但總這樣也不是個事啊。隻是,族裡一乾人勸是不管用的,強行把人押去治吧……且不說敢不敢,單就打也沒人打得過,隻能乾瞪眼。

對此最氣憤的,莫過於巫鹹了。

他是族裡最精通醫術的人。

上次開完祭壇後,師巫洛破天荒地願意處理一下傷。巫鹹馬不停蹄地熬了一堆草藥,一副勢必借這個機會把首巫大人身上的沉屙舊疾一起解決的架勢。結果藥還沒熬好,師巫洛一句解釋都沒有,就直接又回到祭壇,強行啟動秘法。

而且比上次還誇張。

上次隻是靈識親自,這次他直接壓下傷,分魂過去了。

原本隻是重傷,等秘法結束返魂回來,簡直就跟半隻腳踏進棺材沒兩樣了。巫鹹氣得差點直接背過氣去,火急火燎地重新熬藥………怕他又半路走掉,這次藥熬好了,巫鹹立刻親自過來催。

好在這次師巫洛沒有再匆匆離開,而是真的過去了。

“我說的管什麼用?”巫羅嗤笑,煙鬥磕在石麵,磕出點火星來,“是那位要他好好活著吧。”

“我想也是。”巫鹹捋須,“……那首巫大人剛剛擺一堆酒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