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穀處內陸, 離海甚遠,陸淨打娘胎裡出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海, 一時間心潮滂湃,張口欲作詩。不料,嘴巴剛張開,一口炙熱的風就直接穿過咽喉,貫進五臟六肺。
風從天空壓下來!
仇薄燈從未聽過那麼驚心動魄的鼓翼,一起一落間千萬裡的海水被排向左右, 浪潮拋卷向蒼穹, 騰成高牆後轟然砸落,來不及碎成飛雪,就化作一片茫茫蒸汽。唳鳴響徹天地, 伴著金鐵長鎖被扯動的聲音。
他抬起頭。
熔金印進仇薄燈的瞳孔……左月生在枎城說過的話回響在耳邊, 他說,它翼長三千丈!他沒有吹牛, 沒有誇大!從所有人頭上飛過的,的的確確是那樣一隻翼長三千丈的遮天巨鳥!
金烏!
三足金烏扇動它千丈之長的雙翼, 將蒼穹燃成一片翻湧的火海。
那是一隻威嚴得超出所有想象的神話生物, 直長萬裡的日輪以天索捆負它寬厚的背上,鎖鏈末端被緊緊地抓在它彎曲強勁的三足中,一身翎羽深黑如甲胄, 邊緣勾勒著凶煞的紅光,遮天的羽翼上滾落熔金般的流火。
它的出現使滄海刹那成血!
陶長老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早早地展開結界, 否則此時這幾個人早化為了焦炭。
“怎麼樣?”
左月生眉飛色舞, 扯著嗓子問。
“壯觀吧!”
陸淨用力點頭。
他從未像這一刻這般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尤其是在金烏載著太陽從他們頭頂正上方飛過的瞬間, 視野中隻剩下赤焰與紅雲,炙浪讓一切都變得模糊扭曲,莫名的戰栗席卷全身,以至於胸口咽喉吐不出半點聲音。
怒海狂濤,人如草芥。
“這麼壯觀的日和烏,年複一年,懸在山海閣頭上。”
陶容長老走上前,枯瘦的手掌按在左月生的肩膀上,打鱬城事變後第一次開口說話。
“像這樣被百氏掌控的太陽,還有九輪,更彆提還有冥月。”
左月生得意洋洋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轉過頭去,對上陶容長老蒼老的臉龐,見了不知多少風霜的眼睛,此刻如刀劍般與他對視。
“百氏牧天,司命日月。你明白麼?少閣主。”
左月生看看他,又轉頭看向大海。
轟——
金烏載著太陽落進海天相交之地,萬丈高的火峰湧向天空,給蒼穹和滄水留下一片血霞。長風還在來回鼓蕩,怒潮還在洶湧咆哮。
“我明白。”
左月生一字一頓地回答。
“還查天軌嗎?”
“查!”
他斬釘截鐵。
“為什麼不查?”仇薄燈聽著他們的對話,提著太一劍,向前走了幾步,踏上一塊礁石,遠眺金烏載日消失的地方,“日升月落,天命之常。什麼時候淪落由人掌控,為人利用的地步?”
“日月就該有序,四時就該有候。”
天地辟啟,眾星歸洲。
萬民生來澤厚。
陶容長老一震,立刻緊緊地盯住仇薄燈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神色的變化。天邊的餘火還未徹底消失,赤霞印照在仇薄燈的眼瞳裡,像洶湧的血潮,像即將點燃鴻蒙的震怒……難道……
“說得好!憑什麼日月就該由百氏的那群龜孫主宰!我呸!”未等陶長老再仔細分辨什麼,陸淨便用力鼓起掌來,“日月有序,四時有候,□□有常……仇大少爺文采斐然!稱得上是太乙門麵!”
仇薄燈乜他一眼,橫劍就拍。
陸淨一貓腰,躲到左月生背後,不忘順手推了婁江做擋箭牌,婁江抬手架劍間把愣神的葉倉撞進了海裡,水花賤了仇薄燈一身……幾個人轉瞬間扭打在一起,剛剛神色冰冷,睥睨俯瞰大地的仇薄燈仿佛隻是一個幻影,一個錯覺。
陶容長老呆立原地。
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咳!”
一聲輕咳在所有人耳邊炸開,陶長老猛地回身,也不知什麼時候,不遠處的礁石上坐了一位麻衣人,一手提葫蘆,一手提金錯刀。見大夥瞅過來,麻衣人把刀往腰上一掛,飄然落到仇薄燈身前,畢恭畢敬地拱手行禮。
“見過小師祖。”
還未起身,一把劍迎麵就丟了過來。
“你來得正好,”仇薄燈說,“幫我修一下劍。”
能想起要把太一劍修一修,倒不是仇薄燈良心未泯,單純隻是在鱬城的時候,因為想探一探幕後人,他哄著太一劍不做掙紮地被封進了兵匣了。為此不惜答應,事成之後,就幫太一劍做個新劍鞘,順帶把劍刃也補一補。
這幾天太一劍似乎擔心仇薄燈把答應的事忘掉,一直在鬨騰。
仇薄燈不得不抽空問左月生,怎麼修補太一劍,然後就被一堆繁瑣的程序和材料搞得頭疼。眼下見了君長老,他頓時迫不及待地把這個燙手山芋丟出去。
君長唯接住劍,定睛一看,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小師祖,這、這、這還是太一劍?”
“唔……”
仇薄燈沉吟片刻。
“假如太乙沒有第二把太一劍,那應該是沒錯的。”
太一劍在君長唯手裡憤怒地跳了跳,仿佛在控訴這些天來的辛酸。
不跳不要緊,一跳劍鞘又開始嘩啦啦地往下掉鬆皮,掉得君長唯心如刀割。
“小師祖啊,這可是萬年天青鬆製成的劍鞘,太乙宗也就剩了這麼一把劍鞘……”君長唯心疼得哆嗦,“算了,掌門那裡應該還存了一些,給您重打一副劍鞘應該還是夠的,劍刃未損就問題不大……大……”
君長唯與坑坑窪窪如狗啃的太一劍劍刃相對。
空氣一時間格外沉默。
“小師祖啊——”
君長唯雙手哆嗦地捧著太一劍。
仇薄燈鎮定自若地回他:“長唯啊,你隨便找點鐵片給它補補就行了。”
君長唯簡直要昏厥過去。
這鎮宗至寶,豈是能“隨便補補”的?!
“長唯”二字一出,旁邊的葉倉眼睛就直了,不住地往他腰間的那把黑鞘金鐔的長刀上瞅。
習武之人幾乎都聽說過這麼一句話,有道是:“金錯長唯久,飛光暗雪裡”。
講的是仙門中兩個人,君長唯與葉暗雪,前者是仙門第一刀,後者是仙門第一劍,兩個都是太乙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