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滄水無涯海底煙霞(2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13690 字 6個月前

“沒事的,”戲先生溫和地說,“她會是個乖孩子。”

“是。”

媚娘不敢再說話。

她隻能在心底為那個猶自有一些少女幻夢的孩子輕輕地歎口氣……她們所有人的命運就像戲先生手指下的線,由這個總是微笑的男人提拉引動,自以為掙脫傀線的人隻會沿著他寫好的折子,一步步走向死亡。

“你喜歡那個孩子。”戲先生轉動碎片,“是不忍看她投火自焚嗎?”

媚娘沒有吃驚。

她已經習慣了戲先生對人心的洞幽察微。

“武眉看到她,就像看到以前狂妄的自己,不知先生的計劃從不落空。 ”媚娘說,“當年先生仁慈,饒了武眉一次,武眉不由也想替她求一次寬恕。是武眉莽撞了。”

“媚娘,你高看我了,”戲先生笑,“前幾天剛功虧一簣呢。哪來的從不落空?”

媚娘吃了一驚,差點抬頭看他。

怎麼可能呢?這個世上,怎麼有人掙脫他的控製?

戲先生歎了口氣:“我教導了一個學生,他真是個好孩子啊,謙恭而又聰慧,天賦比我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花了整整一百年,教他以惡,授他以罪,把他雕琢成令人喜愛的樣子。”

他可能是真的喜歡那個學生,口吻裡透出那麼多的欣賞。

“可惜他被以前那個老師影響太深,隻有他親手殺了那個老家夥,才會發現那人不過是一個老懦夫,才會真正完美。”戲先生娓娓道來,仿佛真是個儘心儘責,如父如兄的老師,“於是,我又忙前忙後,為他策劃了一場盛禮,幫他斬斷過去,助他一鳴驚人。”

媚娘毛骨悚然。

“可惜到最後,他終究不是我的學生。”

戲先生長長地歎了口氣。

“真遺憾啊。”

媚娘背上已全是冷汗,恨不得自己從未聽見過這些話。

——她猜到了這位“戲先生”真正的身份。

戲先生像是沒發現她的異樣,目光落在虛空。

“不過好在我今天又看到了另一個值得教導的學生,一個還未有老師的孩子,澄淨如紙。”他緩緩收回目光,溫聲,“媚娘,你是個聰明人,對不對?”

“武眉知道。”媚娘顫聲回答。

“彆這麼害怕,隨便講講故事罷了。”戲先生含笑,“讓人把穹珠補一補吧。少了穹珠,這萬象窺可就沒用了……左大閣主來溱樓這麼多回,恐怕沒有想到,用的就是這麼簡單的凡人玩意,一絲靈氣也無。”

在他右手邊的矮案上,那枚約莫三尺的玻璃球此刻暗淡無光。

“仇仙長打碎穹珠,尚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再用萬象窺恐怕有暴露的風險。”

“沒關係。”

戲先生將冰琉璃的碎片放下。

“有人來了。”

話音未落,媚娘就聽到了一長串嘈雜的腳步聲,與咒罵聲混在一起。

媚娘一驚。

這溱樓內部其實另有玄機,在許多雅間後,都設有以薄木相隔的暗道。暗道回環數次才通向這最隱蔽處的密室,現在腳步聲紛紛雜雜,仿佛數十上百人徑直衝了過來。她立刻起身,起身的瞬間,眼角餘光瞥見屏風後的人影如水墨淡去。

砰——

隔木破碎。

一道人影張牙舞爪地飛了進來,正正巧撞在雲鬢半散衣襟扯開的媚娘身上。

媚娘還來不及說話,就被他帶著一起撞牆上了。

“各位英雄好漢饒命啊!”砸穿牆的不渡和尚哭天搶地,“貧僧賺個三百兩銀子不容易啊!打輕點!”

後邊的人被他跟遛狗似的,在溱樓東躥西鑽,耍了大半夜,好不容易逮住,哪裡容他分說。呼啦一下,也不看被他拉著墊背的是誰,就裡三重外三重圍了上來,拳打腳踢,罵不絕口。

“打人不打臉!”

不渡和尚高喊,“無意”地一個翻身,手肘重重地撞在媚娘臉上,砸得她上下牙關重重一磕,剛運氣要吼的話就又滾進了肚子裡。

拳打腳踢了一會兒,一個人匆匆趕到。

“都給我讓開!”

金冠倒戴的太虞時一張白臉氣得發紫,跟衣服一個顏色。

不渡和尚這家夥賤啊!他一邊口口聲聲大喊“我是佛宗佛子,誰以老欺少誰就是和佛陀過不去”,讓溱樓鎮樓修為高的老者投鼠忌器,一邊仗著輕功無雙挑釁其他人,將他們耍得團團轉……

其中就屬太虞時被坑得最狠,他被不渡和尚設計踹進茅廁裡了……

這也是為什麼太虞時隔了半天才趕到。

太虞時一到,原本還裡三層外三層圍著的人立馬捂住鼻子散開。沒辦法,太虞時急著找不渡和尚算賬,往荷池裡一跳匆匆地遊了幾個來回,就過來了。身上叫那個的“香飄十裡”啊……

太虞時久聞其臭而不覺臭,見眾人散開,還頗為自得。

他一撩衣擺,抬腳就要往死禿驢臉上踩。

“啊!”

人群忽然發出驚愕的聲音。

“媚娘?!”

太虞時一腳剛踹出去,就被人用力地抓住。他低頭一看,隻見媚娘鼻青臉腫,頭發蓬散,裡衣淩亂,麵目猙獰地看著他們,目光仿佛要吃人。

眾人莫名被她嚇得後退了一步。

“怎、怎麼是你?禿驢呢?”

有人怯怯問。

紅闌街的火滅得差不多了。

一隊山海閣的巡邏隊沒抓到縱火者,罵罵咧咧地走了。他們剛剛走過,就從拐角裡鑽出個搓粉簪花辣眼至極的人來。

“貧僧果然聰慧無雙。”

不渡和尚見他們走遠了,把假發蓋得更嚴實一些,穿著從媚娘身上扒走的外衣,鬼鬼祟祟地貼牆根走。

“找左施主討錢去。”

走了約莫一裡地,掛他手腕上的佛珠忽然一動,似乎想要飛向滄溟遠海,佛音隱隱如金剛發怒。

不渡和尚臉色一變,趕緊死死地將它摁住。

“彆彆彆!這魔不是我們該伏的,這妖也不是我們該管的。”

他一邊緊張地在心裡叨叨,一邊撒開腳丫子朝佛珠想去的相反方向狂奔。

“您可彆在這個時候去降妖伏魔。”

苦海難渡,眾生難護。

滄水無涯啊。

…………………………………

他在哪?

像是在水邊,又像是在天邊……他感覺自己在向下墜落,耳邊有潮聲,潮聲裡夾雜著那麼多的竊竊私語。

“真可怕啊,仇家的小少爺,涼薄到這個地步……”

“誰死了都不妨礙他吃喝玩樂吧。”

“……”

哦,是了,他好像是在喝酒。

在酒廊裡。

酒廊的老板是個神經病,把酒廊開到了海底,認為頭頂著成千上萬的海水喝酒,會給人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於是,很多文藝青年就會跑過來這裡,領著姑娘從白色的細沙上走過,隔著玻璃,仰望天光,吟誦上一兩句詩歌,在粼粼水紋中約以萬年。

這片海域還有種紅色的魚,群聚時如晚霞在海底徜徉。仇薄燈喜歡紅色,愛紅及魚地喜歡這條酒廊。

於是他將整片海買了下來,不再對外開放。

文藝男女痛失聖地,背地裡不知道罵了他多少遍。

酒廊的原主人慘遭降格,從老板變成小廝,往日領著新客人驕傲走過海底的風騷一去不複返……仇大少爺從不聽他辭藻華麗地解說洋流與魚群,潮汐與海風。他唯一的作用就是仇薄燈大駕光臨的時候,送上幾瓶精選的好酒,然後又無聲無息地消失,把整片海底留給仇薄燈一個人。

仇薄燈睜開眼。

眼前是一重又一重的黑。

他左手邊是酒瓶,右手邊是打開長廊照燈的按鈕。原老板安裝照燈,構想的是夜晚海底漆黑,兩道長長的亮軌平行伸開。

可惜科學家認為燈光會影響海底的魚群繁衍生息,在環保人士舉牌抗議了半個月後,無可奈何地關了。後來原老板用小號在網上吐槽,酸溜溜地說:有錢有勢真好啊,一片海隻亮給一個人看。環保衛士也抗議不了……私人海域,他們壓根進不去。

其實環保衛士要是能進來,也沒什麼好抗議的。

仇薄燈一個待酒廊,在天光粼粼的白晝爛醉,在幽暗無光的夜晚醒來,醒了從不開燈。

環保得不能再環保。

仇薄燈靠在玻璃上,想這些支撐玻璃的鐵架在哪一天會被海水腐蝕朽儘,又或者這些玻璃在哪一條會承受不住破碎。

他心裡這麼想著,就聽見金屬與玻璃的奏鳴。

抬起頭,看著據說極富“幾何審美”的鐵架開始扭曲,細細密密的白網在玻璃上迅速推開。萬噸的海水即將轟然壓下。

他伸手抓住一瓶酒,一飲而儘。

要喝最烈的美酒,穿最火的紅衣,這樣沉進最深的暗裡也不會冷。

要醉裡生夢裡死,要酩酊不醒荒唐一世。

要……

海底酒廊的燈突然亮起,兩道光軌劈開黑暗。海底被點亮的一刻,他被人用力按進懷裡。

“你來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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