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二個時辰(2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12542 字 3個月前

龍魚骸骨隨風緩緩盤旋,銀光隨之恍恍。

陸淨等人未能循海泉而下,否則他們一定會非常驚訝,因為所謂的“晦風風穴”竟然無比瑰麗,與想象中的晦暗臟汙完全不同,更像一個慢慢旋轉的華彩旋渦,赤色、蒼青、霜白、丹輝、螢藍……由濃及淡,因淡而濃地變幻著,水色恬澈,如夢似幻。但隻要稍作審視就會發現這其實是致命的美景,水中的光來源各種各樣的生物,它們在風穴中像遊魚也像飛鳥,生命形態介於死亡與活著之間,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徊遊,永無止境地徊遊。而這裡的旋渦一旦向外擴散,超過玄武的鎮守範圍,就會立刻從海底掀起驚世駭浪。

所謂的恬然,隻是蓄而不發的假象。

旋渦的最底部中心靜得出其,水如清泉,下有白沙,倒映飛霞。有人眠於霞光之中。

仇薄燈躺在白沙上,紅衣如花瓣舒展,他的肌膚比細沙還要白,透著霜雪般的質感。四周水紋的光印在他臉上,讓人想起冰裂紋的瓷器,隨時會破碎的美麗。而他本來就是被夔龍鐲強行拘住的支離破碎的魂魄。

師巫洛繞著他行走,以刀為筆在白沙上刻下繁複奇特的陣紋,每一筆都仿佛厚土被切開,赤紅的岩漿隨之湧出。從仇薄燈身上湧出的業障源源不斷地被引進陣中,陣紋逐漸被染上了墨色。

最後一筆完成時,風穴中所有的生物驟然停止動作,像時間突然定格。

陣紋形成一個流轉的旋渦,一個玄黑與朱砂兩色的雙魚圖。仇薄燈躺在玄黑之中身邊插著太一劍,師巫洛走進朱砂,取出了白玉燈,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一縷微弱的明火。

……你是不是想救他?晚啦!……神魂眠於冥昭萬載,誰也救不了他!他自己都不想活!……真蠢啊他,到死還是那麼蠢,蠢到用自己的神魂在大荒裡留下餘火……以為會有誰繼續他的步伐嗎?!

被緋刀貫穿心臟時經女臉上帶著快意的,怨毒的譏笑。

歇斯底裡而又空洞。

明火一離開白玉燈,就化為了萬千碎光,點點如星,沒入仇薄燈的身體。他忽然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仿佛有什麼劇烈的反應在他身體裡發生,夔龍鐲發出低沉的聲音,隨時會斷裂。師巫洛切開自己的手腕,鮮血湧進陣紋。

師巫洛將緋刀插進地麵,伸出手,與他十指相扣。

夔龍在他們的手腕上遊走,交錯。

陣法爆發出強烈的光,壓過風穴中的所有色彩,隱隱有遙遠而重疊的呼喊透過陣紋而來,就像在不知多少萬裡外,有無數人一遍一遍地祈求,那聲音重疊千萬年,彙聚成山呼海嘯般的呼喚。

南疆,巫族。

古林的深黑祭壇上,十名大巫圍繞成一圈。祭壇中心燃起熊熊大火,赤火卷向天空。祭壇周圍所有銅鈴花一起響動,祭壇之下所有巫族族人身披銀衣,繞火而歌。祭壇轉動,履行它存在千年的意義。

玄黑與朱砂旋轉。

竊陰陽,逆死生,換命數!

……………………………………

萬花筒般的遊樂園,

過山車車軌帶有暖黃色的光帶,馬戲團帳篷亮著紅藍的彩燈,旋轉木馬會隨著音樂節奏變幻色彩。孩子們拉著父母的手,或蠻橫或乖巧地要求玩某個過於驚險的項目,父母們或乾脆利落地拒絕,或好言好語地勸說。

多少年了,他怎麼還會來遊樂園?

這麼幼稚的地方,自七歲起就不再出現仇大少爺的活動地點裡。

他環顧四周,隱隱覺得這座遊樂園有些熟悉。

想了一會,在視線中出現一座鬼屋時,他忽然記起來這種熟悉感從何而來了。

這是當初京都最有名的遊樂園,遊樂園主人口口聲聲要打造世界第一流歡樂穀,讓成年人和孩子一起在這裡留下美好的記憶,這樣等將來三代人能夠共同回憶往昔。可惜對它有美好記憶的人不超過一代……它剛開業不到半年就被仇大少爺豪擲千金買下,改成一座世界第一流的鬼屋,轉而變成無數人的驚魂噩夢。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年仇大少爺才七歲。

可見紈絝與敗家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綿綿細雨飄落。

仇薄燈隨手從旁邊賣雜貨的小推車上抽了把傘,傘是半透明的,傘骨是銀灰色的鐵架,撐開後透過傘看遊樂園的天空,天空就像被囚籠的鐵欄分隔成一塊一塊,每一塊都被燈光映照成不真實的瑰麗色彩。

他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也不記得這裡為什麼會維持歡樂穀的模樣,便撐著傘跟隨人群漫步目的行走。

一聲淒厲的尖叫。

緊接著一聲槍響,不是遊樂園裡射擊項目的槍響,是貨真價實的子彈出膛的聲音。前麵的人群四散奔跑,有孩子受驚尖叫,有大人掏出手機語速慌張地報警,幾名不引人注目的男子奮力逃竄。

仇薄燈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

人群的縫隙裡,隻見一名穿考究黑禮服的中年管家倒在血泊中掙紮,鮮血從他的脖頸處噴泉般湧出。隻有一個人的動脈被切斷才能湧出那麼多的血,好比生命在一刹那盛開成轉瞬即謝的花。

看熱鬨大抵是人的天性,事情越大圍觀的人越多,但真正上前幫忙的寥寥無幾,多數隻是在竊竊私語。

“……是想綁架有錢的小少爺吧?”

“沒想到年紀咬死了就不鬆口,想悄悄帶走都辦不到了……”

“太執拗了,綁架隻是要錢,現在倒好……”

“有點可怕吧……你是沒看見剛剛那架勢,兩三個大男人都死活踹不開,真像個……像個怪物。”

“……”

警笛長鳴。

隔離線很快拉了起來,人群被驅散。

靠在貼著遊樂園標語的柱子上,他看見死去的小少爺的臉,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屬於七歲的他。

“記起來了嗎?”

有聲音在背後幽幽地響起。

“你是個怪物啊。”

是了。

他記起來了。

他的確是個怪物。

在他的“記憶”裡,在七歲那年裡,他隻是莫名其妙地發了場高燒,可事實上沒有什麼高燒,有的隻是絕對不可能活下來的死亡。他本該死了,死在世界第一流的歡樂穀裡,死在無數親眼見證之下。

可他活著。

“還有更多次,更早以前,更晚之後……爆炸的飛機,塌陷的海底走廊,斷裂的懸索……”

雨勢忽然變大,滂沱暴戾。

馬戲團崩塌,旋轉木馬墜落,過山車扭曲,五彩的燈掉進江河般湍急的雨水裡,光芒動蕩扭曲,地麵忽然開裂,那些所有被刻意遺忘刻意忽略的記憶撕掉蒙在上麵的薄紗……他萬眾簇擁,呼風喚雨得像個被無數傀儡擁簇的快樂皇帝。

所有來自背後的刀劍,所有被粉飾得完美的謊言。

雨水從腳邊流過,卷著一張印刷歡樂穀標語的廣告,說“打造最美好的回憶,鑄就最幸福的童話——六月限定演出·幻遊仙境”……整個世界就是場虛假的舞台,反反複複進行名為“醉生夢死”的彩排。

觀者隻有一個人。

“何必裝瘋賣傻?有用麼?”

他轉過身。

遊樂園崩塌瓦解,遊人消失不見,世界天昏地暗,唯獨隻有一道冰冷的青銅聳立在背後。青銅門沒有枷鎖,一推就開,森然的黑氣從門後遠遠不斷地湧出,應和著狂風暴雨,仿佛妖魔發出冰冷的嘲笑。

……你走過的每一步,都有人給你精心布置。他們讓你看到美與悲,讓你救草木,讓你觀煙火,他們把繁華捧到你麵前,又把繁華撕碎,然後告訴你殺你害你救你,都深有苦衷。

……不覺得好笑嗎?這麼費力地掩蓋,這麼煞費苦心地引你走上渡世救人的路?

……他們在掩蓋什麼,在粉飾什麼?

裝瘋賣傻,有用麼?

所有的疼痛不會因為遺忘而消失,所有的真相始終深埋心底,所有的悲傷永遠在散發寒意。

仇薄燈的衣衫忽而潔白如雪,忽而豔紅如火。

大雨衝刷世界,雨聲裡有女人嘶啞尖銳地大笑:“你會後悔……你難道還想永遠裝瘋賣傻下去?你遲早會變成我們!遲早!”

“是。”

冰冷的回答切斷她歇斯底裡的譏諷。

閃電照亮仇薄燈的臉龐,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可以永遠什麼都不記得,我可以永遠什麼都不知道。”

青銅門崩塌。

澄澈得不真實的藍爬上天空,潔淨無塵的馬路向四麵八方延伸,鋼與鐵的高樓拔地而起,成為他自己畫地為牢的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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