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千萬人為我,不滅星火(1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14563 字 3個月前

師巫洛俯身掰開仇薄燈緊攥的右手, 讓他蜷曲的手指扣在自己手背上。

仇薄燈躺在潔白的細沙上,紅衣隨鋪展仿佛無儘的鮮血在流淌。長長的濃密的睫毛覆在蒼白的肌膚上,神情無喜無悲, 唯有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手指蜷縮……那麼怕疼那麼怕一個人, 總是把真正的疼痛和孤獨掩蓋起來。

他無時無刻不在求救, 卻又呼喊得無聲無息。

固執得如停駐海底的孤魂野鬼, 日複一日地渴望有人把他拉出深海, 可如果沒有誰越萬山為他而來,他也早就接受了仰望天光溺亡的終局。

原本寧靜的海眼正在沸騰,水色若火,波濤湯湯, 就像那天他們的孤舟停在滄溟上,看晨光中海水一**湧過天地間的石柱。師巫洛其實隻想孤舟停在那裡,不需要仇薄燈走近,就足夠看見滄溟丹輝。

如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場春臨大地。

蒼青的群山連綿起伏, 澄澈的溱水蜿蜒綿延,粉桃、瓊紅、銀藍、鵝黃、淺緗……藏在林木深處的小屋淹沒在花團錦簇裡。鶯飛燕舞, 婉轉啼鳴。碎木從少年蔥白的指尖落下,他哼著不成調的歌, 雕刻一張深黑的麵具, 刻出狹長淩厲的眉眼。

“好像還差了點什麼……”

他把麵具對著陽光舉起來,想了想,又取筆飽蘸金漆,仔細地描摹。

“畢竟是巫儺麵具嘛。”

他隨口解釋, 口吻帶著幾分笑意。

“要畫得凶一點醜一點, 人見人怕, 鬼遇鬼愁才好。”

說是這麼說,最後畫出來的雖然威嚴,卻和“凶狠醜陋”扯不上關係,漆黑的麵具上金漆神秘美麗,就像懸於古墓中的蒼鷹黃金麵具。

“怎麼樣?”

“現在能感受到了嗎?”

“這是白芍,這是溱河,這是青竹,這是黛山,這是初春。”

天光明媚。

他娓娓地介紹萬事萬物,語氣裡有那麼多的溫柔那麼多的喜悅,而聽的人卻隻記住了血液在肌膚下湧過的韻律,那是心臟的跳動,是他的溫度。最後他凝視扶桑樹下,篝火熊熊燃燒,人們載歌載舞。

“可是太寂寞了。”他輕輕說,瞳孔印著火光,“城池隻有一座,明星隻有一顆,太寂寞了。”

許久,他望向洲陸的邊隅。

“我要建天地四極。”

他說。

他真的去做了。

最後,如群星墜落。

那是鴻蒙初生以來,十二洲大地最絢爛的一場雨,無數餘火落進洶湧肆意的瘴霧裡,每一點火光都是一點破碎的神骨,都是一點燃儘的神魂。問什麼何處埋骨?山河何處……不埋骨!

“我真恨這個人間啊。”

師巫洛聲音嘶啞。

所有城池都建在他的屍骨上,都是榨取他的血肉開出的花。誰還記得喧嘩背後是誰的足跡遠抵四極?……就算往來舟船再美,就算熙攘人煙再熱鬨,也變得麵目猙獰,變得全都像是不可饒恕的敵人。

“可我有什麼資格去恨?”

師巫洛將消瘦的少年用力按進懷裡。

在遙遠的南疆,屹立千年的祭壇正在迅速轉動,把一個人背負的幾乎要摧毀他的因果罪孽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把一個人的生命分成兩半用以維係另一個早已支離破碎的魂魄。這是數萬年來,從未有誰舉行過的禁忌儀式。

竊陰陽,逆死生,換命數。

換的不僅僅是壽元,更是冥冥之中的“命數”,把自己的一切輝煌美好坦途,換給另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的一切坎坷挫折罪孽換給自己。

群星般璀璨的光從師巫洛身上騰起,儘數沒進仇薄燈身體。

自天地初辟以來,再無這樣的逆轉,誰也想象不到,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竟然擁有如此輝煌的命數。單從命數來看,他簡直該成為十二洲的共主,簡直該成為芸芸眾生的救世主。

可這一切,都是仇薄燈給他的。

“最該恨的……”

“是我自己啊。”

所有人都在吞噬他的殘骸,所有人都攀附他的血肉而生,而他是最大的受益者。

哪怕他一點都不想要。

………………………………

金色的煙火在漆黑天幕下盛開,聲勢浩大。

所有人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直響,火光與震鳴來自山海閣本身。所有閣樓,所有亭台都如八寶轉子般轉動,寶頂角樓咆哮著轟出一團團靈火,在高空中綻放成一朵朵怒放的黃金菊。花瓣向四麵八方如隕石般墜落,砸進擁擠滿無數妖鬼的靜海。

金光平鋪而出,將燭南海民、山海閣弟子還有妖鬼邪祟同時籠罩。猙獰嘶吼的夜叉虎蛟睢身形漸漸地淡去,而應龍司弟子燭南海民安然無恙。

“你們山海閣……真他娘有錢。”

陸淨鬆開麻木得失去知覺的手,靠著城牆,軟軟地滑下,坐倒。

“一枚一萬黃金的梵淨塵……”

婁江晃了晃,險些因為力竭直接從城頭摔下去。陸淨抓住他的腳,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把人拖了回來。他們精疲力儘地靠在城牆上,一起抬著頭,看徹底變成軍事堡壘的山海主閣。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尊擺設用的金像忽然站起來,對天地發出振聾發聵的怒吼。

左梁詩半身血紅,立在山海大殿頂部的高閣上,黃金般的光照得他像一尊青銅雕塑。

他手中提著一柄斷劍。

“你在拖延時間啊,”月母慢慢垂下染血的長杖,凝視他冰冷的臉龐,“梁詩,你藏的東西當真不少。”

應鐘與孟霜清連同其他叛變的閣老落在燭南城池的西側,與東側的月母一起,隱隱形成一個包圍圈。

孟霜清的臉色陰晴不定。

山海主閣本身就是一件靈器,這件事他們也知道,可“金羽圖”原本的防禦範圍隻有燭南九城本身,並不囊括靜海,更不具有攻擊手段。沒有人想到,左梁詩竟然不知不覺地將它改造成了一座攻防兼備的堡壘。

“小看他了。”

應鐘低聲說,神情難看。

他猜到左梁詩是怎麼在他們眼皮底下完成這件事的了。

左梁詩就任閣主以來,因為自身修為不濟,對所有閣老都畢恭畢敬,隔三差五就以“閣老為山海閣貢獻頗大,怎能屈居陋室”為由,殷勤地替他們修繕樓台,建造高屋。應鐘就是因此打心眼裡瞧不起他,覺得他愚不可及。

隻會討好又怎麼能夠得到彆人的敬重?

如今想來,真正愚蠢的人是他們。

左梁詩的所有卑躬屈膝,所有奴顏婢色都是不動聲色的麻痹,都藏著淩厲致命的殺機。

略微回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改造“金羽圖”必定有天工府的人暗中幫忙,左梁詩是什麼時候同天工府取得聯係?數以萬計的“梵淨塵”,他又是什麼時候同佛宗完成交易的?左梁詩同佛宗交好近數百年,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就開始準備?

一個人能隱忍到這種程度,就算修為低微,也堪稱可怖。

“亡羊補牢罷了。”

左梁詩環顧四方,目光掃過坍塌的街道,浮滿屍體的靜海,一縷悲傷掠過他的臉龐。

陶容長老落到他的身邊,所有仍在為山海閣而戰的閣老全落到他身邊,將他護在中心——金羽圖的改造由左梁詩一手完成,目前隻有他一個人能夠操控這件可怕的武器。也因這件武器太過龐大,以至於他需要耗費這麼多時間才能正式啟動。

“可惜太晚了。”

有人平靜地說。

懷寧君從虛空中走出,海界尚且完備時,他還需要低調地通過海柱,但現在他已經能正大光明地淩駕於燭南的虛空之上。

月母退到他的身側,落後他一步。

這個動作讓山海閣的閣老們驚駭起來,以月母的實力和地位,都要對他報以尊敬,那這個人是誰?在他出現之前,誰也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甚至他出現了,他們依舊無法感知到他的氣息,這說明對方的實力超過他們的想象,雙方的差距宛若滴水與汪洋。

懷寧君並沒有自我介紹的意思,隻是望向一處黑雲如山的天空。

“隱蹤匿跡,真不像你的作風啊。”

他的白衣飄飄展展。

還有誰一直在幕後旁觀?

閣老們已經無力驚駭了,今夜太多的事衝擊他們的神經……陶容長老的麵容緊繃如鐵,視線掃過站在燭南城中幾位太虞氏的人。

黑雲崩塌,天空崩塌!

穹頂被撕開一塊赤灼的傷口,血紅的裂紋迅速擴散。一時間仿佛天空成為了另一片厚土,此刻地殼破碎,滾滾岩漿流向四麵八方。狂風依舊,暴雨依舊,但空氣中開始充斥能灼燒肺腑的熾熱。

地麵的積雨蒸發成白茫茫的大霧,雲霧重新堆積,山海閣重新變成雲中的仙閣。

但誰也不為此欣喜。

蒼穹的缺口處出現一隻流淌火焰的手。

那隻手就像普通人掰碎雞蛋殼一樣,一點一點將天幕掰碎,親眼目睹這一幕的人隻能顫抖,隻能恐懼,隻能癱倒在地。

“我就知道百氏的家夥沒一個好東西……”

陸淨靠在城牆上,臉扭曲著,呻吟一般地擠出聲音。

“老子就該先一刀剁了太虞時。”

他陸淨何德何能啊!

短短數月,見證了兩次上神的降臨——他娘的,這一次來的所謂“赤帝”簡直就不像該存在於世的東西!不是說天外天的上神特彆高傲嗎?不是說平時三叩九拜都不見得能夠請動,能夠請動的據說都是一些小雜神嗎?

婁江沒說話。

他愣愣地看著半算子手裡的推星盤,盤上指針掠過“亥”時。距離清洲覆滅,隻剩下最後一個時辰……他們心裡隱約地,都有些絕望,一整晚的奔跑和廝殺似乎都隻是徒勞無力的掙紮。

他們如此渺小,如此無力,甚至連參與天空對決的資格都沒有。

燭南九城,死一般寂靜。

哢嚓。

所有人眼睜睜看著天空的缺口變大,最後缺口後露出一張冰冷威嚴的臉,赤麵火冠的帝王冷冷地俯瞰蒼生,蒼生在祂麵前皆是螻蟻。

“好久不見,”懷寧君泰然自若,“赤帝。”

赤帝的目光緩緩掃過整座燭南,祂仿佛在尋找什麼,無果後才落到懷寧君身上。

“如今該稱你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