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衣如婚服。
惡鬼抽走仇薄燈束□的緋綾,漆黑的長□在他沒有一點活人生氣的指尖流過,散漫了繡有暗紋的蠶絲枕。紅衣與血衣重疊在一□,不□觸動了他什麼記憶,於是他忽然偏頭,屈指彈了一縷風,點燃了桌角的蠟燭。
□燭重燃。
亮得迷迷蒙蒙。
房間裡黑霧彌漫,哪怕有燭光也依舊昏暗,銀屏因先前殺氣的爆□翻倒在地,屏風上的山水一半展開,一半沉沒。一切都是黯淡的,唯獨從軟塌垂到地上的血衣和紅衣豔麗得像在流淌。
這一幕如同斑駁的古畫。
畫的不再是書生奢望有妖乘月投懷的癡心妄想,而是靡豔到驚心動魄的豔妖與囚困他的惡鬼,以朱砂和濃墨描摹。他們在破廟荒墳裡,在如故紙堆的往□裡,在血氣與冷戾裡,相擁纏綿,撕咬親吻。
蒼白的是血,□媚的是梅。
矮案上,□燭融化的蠟凝成一串胭脂淚,驀地裡炸開一點燈花。
倏忽間照亮軟塌。
仇薄燈仰□的臉半沉在火光裡,他的喉結被微冷的牙齒抵住,致命的咽喉被舔舐著,逼迫眼尾流紅,冶豔到真變成了吸魂奪魄的妖魅。
惡鬼向上吻少□的眉,碾磨狹長的眼尾。
——他好像隱約還記得,在這裡本該有一片靡麗的緋紅,像一片赤鱬展開的魚尾,像一點盈盈欲墜的朱淚。
“你自己抹掉的,”仇薄燈咬著唇,斷斷續續,笑他,“現在找什麼找?”
他的責怪一半假一半真,然而惡鬼卻聽不懂,隻是低低地,輕輕地念“嬌嬌”,說話時,清淩淩的寒氣散落在鬢角,散落在臉頰。仇薄燈心底尖銳的疼痛忽然就散了一半,另一半也隻綿綿密密換了一種意味。
“算啦……不跟你計較。”
仇薄燈抓住軟塌邊沿的細屏木,指節隨悶哼屈□,指尖在鏤刻精致的屏上留下淺淺的刻痕,一道一道,與古木的□輪重疊在一□。
是否在過往的十二□裡,他也曾這樣無意識地刻畫過木輪,細數光陰?
風吹過。
屋簷下的排鈴晃動□來,叮叮□□,震落了積雪。雪花被卷向□池邊,與落下的紅梅一□,忽上忽下,倒映在冰麵白色的月牙中。
月已經升高了。
一隻沾了薄汗的手夠到立窗邊,勉力推開半扇。皎潔的月光一下子傾斜□房間中,像一條從軟塌前流過的河。推窗人的手垂落到河中,肌膚比月光還要□淨上三四分。但□快地,他就被人重新拉□了晦暗的影中。
師巫洛扣住仇薄燈的手。
指尖貼過指尖,指腹疊過指腹,指骨烙著指骨。
交錯,扣緊。
是惡鬼向活人索求溫暖,是妖魅抓住寄身的浮木,要把彼此錯過的□有時光統統彌補回來,要把生與死之間難以逾越的□塹填滿。
於是,一個無度索求,一個予求予給。
“……阿洛。”
仇薄燈雙臂環過師巫洛的脖子,咬住他有若實質的冰冷肩膀,借這麼一點依靠,不讓自己向後跌倒。
連接□人神識魂魄的鎖鏈不□什麼時候浮了出來。細鏈若隱若現,纏繞過腕骨,手肘,消失在仇薄燈畏寒扯過的暖衾裡。
戰栗變得深入魂魄。
也許是瘋了,也許是著魔了。
否則怎麼會任由自己被徹徹底底打上屬於另一個人的烙印?從裡到外,從皮肉到魂魄,從此有了盔甲,也有了枷鎖。
□又有什麼關係?
除了這個人,還有誰會枯等他千萬□?還有誰會於困頓無望中執著點燃祭壇篝火,一次又一次祭祀呼喚,一次又一次深入大荒?除了這個人,還有誰願意為他身死後入魔,在至暗至活的地方廝殺,欲/念無邊卻總是舍不得把他弄臟?
除了這個人,他能同誰說他的苦鬱?能跟誰說他的煎熬?
活著隻是一場漫長的折磨。
對也好,錯也罷。
是是非非都無□謂,在死生裡,一□沉淪就好了,讓疼痛也成為另一種快樂。
仇薄燈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摸索。
□枚暗金色的夔龍鐲中,屬於成□男子的那一枚要更寬一些,戴在他腕上就格外寬鬆,手臂一晃動,就會和窗外排鈴一樣,碰撞著,□出清脆的聲響。仇薄燈找到了它,握住機關鉚合處,將它扯了下來。
戰栗席卷。
在呼吸也難以為繼,幾乎臨近瀕死的時刻,仇薄燈將拆下的夔龍鐲扣到師巫洛腕上。
一道細小的“哢嚓”聲,黃金夔龍龍口中的獠牙與尾刺交錯,他給惡鬼,給自己的戀人上了鎖。
鬆開雙臂。
仇薄燈向後跌落□濕透衾被中。
被他鎖住的惡鬼俯身,捉住他的右手,寒氣流過倉促扯下夔龍鐲時割開的傷口。血立刻止住了,連傷口也消失了,隻在瑩白的指尖留下了一線殷紅的血,被一點一點,輕輕吻去。
仇薄燈任由他動作,隻是低聲說:
“從今以後,不許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