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一劍舊重山(1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13908 字 3個月前

“……意義, 意義。”顧輕水枯木般的手指攥著那些信,口中喃喃,“意義……哈哈哈哈哈意義!”

他忽地大笑, 笑得老淚縱橫,笑得寸斷的脊骨爆裂作響。

爆裂聲中。

顧輕水自地上生生一寸一寸站了起來。

深藍皮膚的海妖阿河猛地上前, 拔刀出鞘。女孩一伸手,按住他的刀柄, 將刀壓了回去。她冷冷地看著明明脊柱已經被踩得粉碎的顧輕水重新站在冰殼上。這個枯槁清瘦的老者, 仿佛成了一個千瘡百孔的皮囊。

鮮血順著他的頭發,他的舊袍, 他的指尖, 涓涓下流。

“……意。”

顧輕水喃喃。

他向前邁了一步, 血在雪地上彙聚成一大泊。

“義!”

他仰天大笑,猛地展開雙臂。

破敗的舊袍驟然鼓震,狂暴的氣流在袍中劇烈碰撞,在他周身刮起一道盤旋的雪色旋風。這個被踩碎脊骨,砸斷雙腿的老人在雪中站成了一柄血色的長劍。劍氣直衝雲霄, 恨、哀、愛、怨……一生悲歡, 一生夢斷。

冰殼上的雪被卷起,聲勢越演越烈。

幽藍海中, 無數靜候的巨鯨發出沉悶的聲音,鯨鳴回蕩碰撞, 各式各樣手持骨矛長弓的海妖瞳孔驟然拉成一道豎線,白骨長矛搭上巨弓弓弦。一根根勁弦被繃緊,厲風被弦破出道道淒厲無比的長聲。

阿河橫刀上前, 護住女孩:“茵曼大人!”

女孩及肩的黑發在風中飛揚, 她隔著風和雪的旋渦, 冷漠地看著那個血色的老人。

“放箭!”

千萬名海妖同時鬆開弓弦,千萬根勁弦同時回彈出千萬聲爆音,千萬根骨矛在爆音中呼嘯而出。

顧輕水抬頭,瞳孔中印出密密麻麻的骨矛。

遮天蔽日,猶如一片斜飛而來的暴雨。

……暴雨打在山中的破屋上。

爐炕裡的木柴還在燃燒,一師一徒圍在火邊,等酒熱肉熟。師父問徒弟,你覺得什麼是劍?徒弟說,斬不平,鳴不義,就是劍,一往無前,不懼浮塵,就是劍。師父又問,那若有一天,有人行不義,但這人是你的血脈兄弟,你殺不殺?

徒弟說:殺。

再有一人,□□婦女,以凡人煉丹,但此人是你多年同門,曾數次救你。你殺不殺?

殺。

再有一人,執於強兵,走火入魔,但此人是傳你以道,授你以業,於你有再造之恩的人……即是為師,那你殺不殺?

……殺。

屋頂的雨劈裡啪啦,屋內的火漸燒漸旺。

靜得驚人。

師父笑。

笑說:……輕水啊,你能修成第一劍聖,但你的道,怕是修不成啊。

顧輕水閉上眼睛,修道三十載,劍刃血親,修道三百載,弑殺師尊,修道八百載,親除獨子……血親兄長驚愕的臉,師父平靜的臉,獨子惶恐不敢相信的臉……所有死於劍下的人浮現在他眼前,旋渦一般。

空中的新鬼,唱著舊日的歌。

骨矛呼嘯墜落,帶起的風,針砭入骨。

“西北……天不足!!!”

顧輕水猛然睜開眼,嘶啞的,寒鴉一般的悲號破空直上。

西北天不足!老來知天寒!

血光衝天而起,萬箭破空而過。

千萬根足足有一丈長的猙獰骨矛同時釘進一麵巨大的光滑冰壁,骨矛貫穿枯槁高瘦的人形,在冰壁上釘出一道暗紅色的血肉輪廓。脖頸、肩膀、雙臂、胸肋、大腿……軀乾四肢全都被震做粉碎。

隻有一顆頭顱,在骨矛之間,完好無損。

頭發花白。

目不瞑,魂不安。

麵向東南。

………………………………………………

棲息在峰巒崖壁樹叢中的飛鳥忽然就像預感到了什麼,不安地飛起,徘徊在半空中,鳴聲不絕。在習武台上打坐的禦獸宗弟子睜開眼,詫異地看著黑色的寒鴉成群結隊,羽翼撲扇不休。

“奇怪,這啞巴烏鴉好久沒叫了,今天怎麼這麼吵?”身穿青灰色長衫的值山弟子撓頭問旁邊的師兄,“師兄,該不會是你又去偷它們的金子了吧?”

“呸!本師兄是那種人嗎?連幾隻烏鴉的私房錢都饞。”師兄頓時翻臉。

“……欸,不是嗎?”

“我看你是皮癢了……”師兄一擼袖子,把指節按得哢嚓哢嚓作響。

值山弟子拔腿剛要跑,忽然天空中的烏鴉群齊齊發出一聲啼鳴,淒厲得兩人同時頭皮一麻。一種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也就是在此時,莊嚴浩大的鐘聲,再次淹沒整片主宗,鐘聲震散峰脈之間的海霧水雲。

“山鐘又響了。”青灰衫的值山弟子驚愕,“第二次了……這、這響得也太頻繁了吧?難道真要……”

他師兄皺起眉,朝主宗大殿的方向看去,最巍峨最雄偉的主峰上,隱約可見,一片古樸的灰石巨殿屹立在雲霧之間。前幾天山鐘第一次響的時候,主宗內所有長老都趕到那裡去了,一連數日,人影不見。

如今山鐘又響了。

“……長老們作出什麼決議了?”年長一些的師兄喃喃猜測。

話音剛落,就聽見他們峰脈上空,響起主持峰脈的長老們熟悉的聲音:

“內門弟子即刻聚集!”

不僅是他們所在的峰脈,禦獸宗內,所有峰脈上空都響起了類似的通知聲音——全宗緊急聚集!

“快走。”

青衫弟子還在發愣,師兄就已經拽住他,往峰脈的山石大道場趕去。兩人匆匆踏索橋而行,忽然看見,從主峰上下來幾個人。青衫弟子隨意地瞥了一眼,猛然站住腳步,一把扯住師兄:“師兄!你看!那……那……!”

“那什麼那……”師兄不耐煩地一轉頭。

這一轉頭,他頓時也跟著傻在當場。

隻見兩名執法堂的執事帶著六七名執法弟子,押著一個人匆匆朝地牢方向走去。被押著的人身著黑色勁裝,眉長而濃——赫然是年輕代弟子中最受歡迎的曾清,曾師兄!

“曾師兄?”

不僅是他們兩人,所有看到這一幕的趕路弟子全都驚呼出聲。

普通宗門弟子犯錯向來隻是由戒律堂加以訓斥教育,隻有犯了宗門重罪的弟子才會由執法堂出麵。可是,怎麼可能?……誰都知道,作為西洲第一劍聖,顧輕水的親傳大弟子,曾清向來是最恪守宗門規矩的一個!

他們唯一一次,見到曾清師兄違背宗門規矩,還是幾天前,在宗門內禦劍飛行。

但那也不至於進執法堂吧!

幾位暗慕曾清師兄的女修立刻趕上前去,想要問執事這是怎麼回事,還未近前,兩名執法堂執事立刻出示宗主手諭,厲聲嗬斥眾人離開。

“……曾、曾清師兄。”一位圓臉師妹固執地擋在前邊。

執事目光一冷,揮袖要去掃開她。

一直低垂頭的曾清師兄忽然抬起頭,一把攥住執事的手腕。他一抬頭,眾人又是一驚,隻見往日沉穩溫和的曾清師兄此刻眉心一線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眼眸漆黑,氣息暴戾非常——分明是即將走火入魔的征兆。

“你!”

執事一驚。

“滾!”

曾清抬起眼,額前碎發被風拂開,露出一雙隱布血絲的眼。他從牙縫中擠出字,手上寒光一閃,硬生生突破鎖靈鏈的禁錮,爆發出冷厲的劍氣,劍氣一掠而過,執事慘叫一聲,捂著斷腕,疼得整張臉都扭曲了起來。

唰幾聲,剩下的那名執事與另外六七名執法弟子長劍出鞘,萬分戒備地將他團團圍住。

“曾清!”執事厲聲喝道,“你忤逆師長,不知禮儀,違背宗規,刺殺宗主。罪不容誅,宗門念在你師父往日清正忠直的份上,已經饒你不死,隻是令你於地牢中思過!你竟然還敢殘害同門,當真是瘋了麼?!當真以為宗門不會處置你?”

“瘋了?”曾清雙手一分,纏繞在手腕上的鎖靈煉驟然繃直,發出令人耳膜發酸的嘎吱聲,銀光跳動,深深陷進皮肉裡,磨出血來。然而他好像全無痛覺,“我瘋了?哈哈哈,你們居然說我瘋了!”

曾清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你們居然說是我瘋了!”

執事眼皮一跳,長劍一橫,毫不猶豫地前刺過去。

哢嚓。

鎖靈煉與長劍相撞,眉心生出紅痕的曾清雙手一轉,低吼一聲。執事隻覺得一股巨力順劍而來,重重撞在胸膛上,忍不住大叫一聲,鬆手向後跌去。轉瞬間,長劍就入了曾清手中,劍光倒轉,一連串刀劍碰撞之聲響起,執法弟子接二連三地踉蹌後退。

驚呼聲四起。

誰也沒見過曾清師兄這般發狂的模樣,一時間人人愕然,不知到底是發生了什麼變故,就連幾位心慕於他的女修都麵露懼色。

“寬宏大量?”曾清雙手握劍,旋身朝斷了一腕掙紮爬起的執事斬下,“狗屁的寬宏大量!我師父一千多年來,為宗門儘了多少力?多少次舍生忘死,到頭來就把他當做一顆棄子!你們也有臉提我師父!”

他滿腔恨意,滿腔憤慨,滿腔怒火,盛怒發狂之下,一劍殺意淋漓,絲毫不留手。

眼見就要血光飛濺,一聲冷冷的叱喝從主峰山頂的灰白雄殿內傳出。

“放肆!”

劍鋒懸停在半空中,險些人頭落地的斷腕執事連滾帶爬地從曾清劍下逃開,恐懼萬分。黑色勁裝束的手腕劇烈顫抖著,曾清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起來,額頭上滿是冷汗。無形的壓力落到他身上,沉重得能把人碾碎。

哢嚓。

地麵出現一道道裂縫。

“跪下。”

聲音再次響起,冷漠叱喝。

伴隨一聲悶響,長劍鏘然落地,曾清的膝蓋重重地磕在地麵,隱約能聽聞骨裂之聲。

“曾清,”聲音從主峰傳來,“宗門又何嘗忍見你師父赴死?你是他長徒,當比他人更知你師父心性如何。顧長老舍身為宗門赴古海,是為大義,可歌可泣。你既然受他衣缽,需不辱沒他的英名。”

……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