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1 / 2)

章啟恩之死, 震動滬上, 各種猜測甚囂塵上。

章泉痛失長子, 如折雙翼,若非大半生在風浪裡打滾早已倒下。家裡出了這樣大的事情 ,不得不給北平航校的章啟越發電報, 讓他回家奔喪。

章啟越回來的很突然,顧茗還是在報紙上看到他抵滬的消息。永安百貨在滬上響當當,章氏也算數得著的富豪,家中長子喪禮,又是以這樣慘烈的方式過世,自然引的各方風聞而動,都想得到一些新聞線索,派了記者在章公館外麵蹲守, 免不了拍到各界人士前往章家吊唁的照片,連歸家奔喪的章啟越也未能幸免。

顧茗與章啟恩有兩麵之緣, 回想起來覺得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可惜英年早逝, 很是同情章家的遭遇,卻愛莫能助。

章啟恩被撕票之後, 督軍盧弘維下令徹查此事, 曾有言:“滬上百姓之安危皆係於吾身, 章家痛失愛子, 是吾之過。已勒令警察局儘快破案, 嚴懲凶手, 給章家一個交待!”

顧茗身在局外,不知內中情由,卻對於官方宣傳裡的話未必全信。

她是在一星期之後才見到章啟越的,彼時她剛從《申報》回來,同黃鐸談《新生》的出版問題,因為字數的關係,黃鐸建議她再加幾篇隨筆雜文,兩個人擬定了內容,吃過晚飯坐了黃包車回來,在樓下發現一輛熄火的汽車。

章啟越正半靠在汽車上,暮色四合,他手指間星火明滅,顧茗遲疑了一下,才喊了一聲:“啟越?”

年輕男人回過身來,分開數月,他的精神麵貌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從前熱情明亮的眼睛裡盛滿了壓抑的痛苦,被她的呼喚突然從沉思中抽離,茫然的看過來,那被痛苦壓製的勃勃生機陷落進一片晦暗的底色,讓她心痛不已。

“啟越——”

章啟越掐滅了煙頭,也不知道方才靠著車在想些什麼,見到她大踏步走過來,靠近了能聞到一股煙味與酒味,兩頰瘦削的脫了形,胡子遮蓋住了清雋的下巴,像跋山涉水的旅人,終於抵達了終點,上前來摟住了她,沉默。

片刻之後,他鬆開了懷裡的顧茗,摸摸她的臉蛋:“阿茗,我回來了。”

顧茗故作輕鬆:“要不我請你吃飯?外麵飯店人太多了,你還沒有嘗試過我的廚藝呢。”

如今章家人在滬上關注度極高,章啟越瞬間便明白了她善意的體貼:“好。”他說,很快接過她手裡的東西,另外一隻手牽著她回家去了。

開門的是香草,房間裡已經有了飯菜的香味,顧茗笑笑:“看來今天沒有我發揮的餘地了。香草,我帶了個人回家蹭飯。”

香草:“章少爺請進。”

方靜舒最近幾天接了個大單子,管美筠跟在身邊沒明沒黑的忙,直接跟著老板住到公司去了,派個雜役來送過信,說是忙過這陣子就回來,香草還跟著送過一回換洗衣裳。

兩人洗手吃飯,香草盛了飯菜上來,老鴨湯,兩樣炒小菜,再簡單不過的家常便飯。

顧茗替他盛了一碗湯,把上麵的浮油撇去:“先喝點湯暖暖胃。”

他自從接到家裡的電報就沒怎麼好生吃過飯,心急火燎的回來,家裡亂成了一團,章夫人早就病倒了,自從章啟恩被綁架之後,大少奶奶就沒睡過,一根弦緊繃著,人被撕票之後,見到屍體她就瘋了,如今連人都不認識,時不時嘴裡念叨著章啟恩的名字,嚇的她五歲的女兒章甜直哭。

萬幸年後章泉預感危險降臨,敦促其弟章峻帶著一部分財富,奉著老母親舉家前往香江,才避免了章老太太受此重擊。

章啟越回來之後,家裡一大攤子事情壓下來,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更彆說坐下來安靜吃頓飯了,有好幾次到了半夜守靈,他才會想起來肚子空空。

他接過熱湯,慢慢喝了一口,鴨湯沿著喉嚨下去,空空如也的胃裡被填進來一點溫暖的慰藉,他大大喝了一口,被顧茗攔住了:“小口喝,吃的太猛胃會受不了的。”

章啟越抬頭,露出個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他眼眶紅了,又極力的壓製住,終於笑了起來:“你怎麼知道我胃不舒服?”

“不吃東西,胃能舒服嗎?”顧茗看他形銷骨立的模樣就能猜得出來他這段時間的飲食不正常,她假裝看不到章啟越的窘迫,盛了米飯遞給他:“就著熱湯小口小口吃,今晚都是素菜,墊一墊明天給你做好吃的。”

不過她對自己的廚藝還是有自知之明,還停留在煎雞蛋不焦,煮粥不糊的地步,至於拿手菜……那是一個都沒有的,隻能勉強做熟而已,完全是在哄章啟越開心。

他果然聽話的小口小口吃飯喝湯,一頓簡單的家常飯到肚裡,他總算露出幾分飽足後的慵懶,半靠在沙發上,顧茗靠在他身邊,能聽到廚房裡香草洗碗的聲音。

夜幕徹底拉了下來,滬上繁華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大都會賭場三樓走廊裡鋪著紅毯,謝餘靠在一張煙榻上,不過他從來沾這些東西,榻上並無煙具,隻是靜靜歪著。旁邊有個梳著兩條辮子的小丫頭在給他捶腿。

房門被人從外麵叩響,進來的是孫二虎,他湊近了小聲報:“大哥,發現章家的小兒子去了顧小姐住處。”

謝餘猛的坐了起來:“他們認識?”

孫二虎吞吞吐吐:“盯著顧小姐的兄弟發現……發現他們一見麵就抱在一處了。”除了男女情人,尋常交往誰會沒事乾就抱在一處?

謝餘想起她說過的,她交的男朋友在北平讀書,如果他的記性沒有錯的話,章家的小兒子確在北平航校。

“原來竟是他?”他喃喃自語:“這可真是歪打正著了。”

孫二虎見他麵色不好,便開解他:“大哥,反正你身邊有談小姐,連裴小姐近來都對你很是殷勤,顧小姐既然心中沒有你,還做過彆人家的姨太太,不如撂開手?”

謝餘狠狠一腳踹在他腿上:“滾出去!”捶腿的小丫頭嚇的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孫二虎連滾帶爬的出去了,在外間走廊裡探頭探腦聽裡麵動靜的孫大胖小聲問:“挨揍了吧?”

“大哥最近脾氣越來越糟糕了。”孫二虎揉揉小腿,兄弟倆從門口挪到了走廊儘頭,壓低了聲音議論:“大胖你說,放著裴小姐愛搭不理,非要顧小姐,那個顧小姐除了會寫文章,到底有甚個好的?裴小姐可是龍頭的親侄女,要是娶了她,跟裴龍頭可不就成了一家人嗎?”

裴玉嫦是裴世恩的親侄女,父母皆亡,從小養在裴世恩名下,跟親閨女也沒什麼兩樣,以前謝餘住在裴公館的時候,都不正眼瞧他一回,現在他受裴世恩器重,在青幫地位扶搖直上,哪怕出門也要被人稱一聲“謝爺”,裴玉嫦便漸漸待他不同。

隻是謝餘對裴玉嫦一向敬而遠之,態度恭敬有餘親近不足,讓裴玉嫦好幾次跌足嬌嗔他像個木頭人。

男女之事似乎從來沒有道理可講,彆人上趕著往裴玉嫦麵前湊,她愛搭不理,謝餘對她冷冷淡淡,她反而時常想要纏著他。

況且他身邊還有個千依百順的談蘭雙,真不明白顧茗有什麼好的。

未幾,房門再次打開,捶腿的小丫頭白著一張小臉逃一般出來了,房門關上之後,裡麵傳來砸東西的聲音,不必進去都能猜想裡麵狂風過境一般的現場。

等到房間裡徹底安靜下來之後,聽到謝餘叫人:“滾進來!”

孫二虎與孫大胖兄弟倆你推我搡,最後矮瘦的孫大胖被孫二虎從腰帶上提著扔了進去,闔上了房門。

孫大胖進去之後,直接跌到了地上,差點跌進碎瓷堆裡,得虧他反應靈敏,這才躲了過去。

謝餘顯然氣的狠了,滿麵陰騭:“派人去查查章家的小兒子是怎麼回事?不是說是個有些天真的富家少爺嗎?”

顧茗多有主見呐?怎麼會中意個天真的富家公子?

他有滿腦子的疑問想當麵問清楚,比如去年底她為何在玉城幫馮瞿擋槍?又為何跟姓章的富家公子勾連?為何……為何始終對他若即若離,不肯接受他?

顧茗對此一無所知。

同樣的夜晚,在大都會賭場三樓,謝餘苦苦思索而不得。而顧茗與沉浸在男朋友家庭變故的震驚之中。

“……大哥是應酬完出來被人給綁的,警察局說一直沒查到是什麼人綁的大哥,消息傳出去之後,青幫的謝餘上門來說會幫忙救大哥,而洪門也派人來說願意助一臂之力,但他們兩家提出的條件都是想要我家的碼頭。我父親倒是想用碼頭換大哥一命,可是……這就好像是上了賭桌,不知道籌碼在誰手中,怎麼能隨便下注?”

顧茗內心波瀾起伏:“你的意思是說,綁架大哥的……有可能就是青幫或者洪門的人?他們為了得到碼頭不擇手段,先是實施綁架,然後故意上門提條件?”

章啟越初次聽到這一段的時候也不敢置信:“據父親推測大約如此,隻是我們不敢確定大哥在誰手裡,所以不敢輕易許諾其中一家,就怕萬一下錯了注,讓對方惱羞成怒撕票。抱著一點希望,父親上督軍府求助,但沒什麼成效,等到父親想要下注的時候對方已經不願意拖下去了,直接撕票了……”

顧茗揉一把臉,不敢置信:“怎麼會有這種事情?上次文商會的時候,大哥還當眾為了我仗義直言。”她喃喃自語:“他還那麼年輕……”

章啟越下頷骨線條緊繃,克製著自己,許久之後才說:“懷璧其罪而已。自從去年下半年開始,青幫洪門早就打上了我家碼頭的主意,一直糾纏不放,父親與大哥從來沒告訴過我,隻是一直在跟他們周旋,但他們肯定是不願意再拖下去了,之前拿酒店下套,往裡麵放死屍,導致家裡酒店被封,父親往督軍府跑了多少趟,花了一大筆錢才啟了封條。恐怕這也是幫派的手筆,隻是不知道是青幫還是洪門而已。”

這裡麵連謝餘也牽扯在內,原著中完全沒有出現過章家,再想想連尹真珠也已經伏法,哪還有劇情可循。

她握著章啟越的手,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在真正的悲痛麵前,語言是如此的蒼白。

房間裡很安靜,香草早已經上床休息,許久之後,章啟越說:“阿茗,我現在提你可能會覺得冒昧,但甜甜的情況不太好,她被我大嫂嚇到了,我跟父親都是大男人,對小姑娘實在不了解,我想請你去我家陪陪她,你能不能……能不能……”

章甜是章啟恩的唯一骨血,平日被全家人捧在手心,但是章家內院如今已經無人主事,全憑管家循老例維持,傭人侍候章甜跟平等的陪伴是兩回事。

章啟越知道現在帶顧茗回家時機不對,原本他是想等合適的機會,把她隆重的介紹給家人,可是章家遭逢巨變,他自顧不暇,這才冒昧提起想讓她陪陪章甜。

“我明天跟你一起回去。”

顧茗拍拍他的手:“啟越,你我之間不必在意那些虛禮。你給我講講甜甜吧,她幾歲了,喜歡什麼?”

章啟越感激的摟著她,下巴就擱在她頭頂,緩緩講一些章甜的事情。

不知不覺間,天都亮了。

香草早晨起來準備打掃的時候,發現兩個人相依偎著靠在沙發上睡著了,她輕手輕腳去主臥拿了條毯子蓋在兩人身上,提著菜籃子出去買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