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從自己調出這遝醫療記錄起,這事就不能善了了。
拔出蘿卜帶著泥,學校裡一定還有更多他沒注意到,周總也不清楚的事。
要知道,直到在校醫院的內部醫療網係統打出“雲飛鏡”這三個字之前,無論是周總,還是他,都隻以為雲飛鏡的病曆記錄雖然可能多,但總歸都是小打小鬨而已。
可能女孩子生得比較嬌氣,所以來月事了也要往校醫院走一趟,都是說不準的事。
畢竟無論怎麼說,盛華是周總持股的學校啊!
在他自己開辦的學校裡,他的女兒生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三天兩頭搞出點事要去校醫院,那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那遝病曆就如此殘酷地擺在華秘書眼前,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一切虛假的表象。
“……”
華秘書臉上依舊冷靜,隻是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問校醫院的人:“這是怎麼回事?”
那一遝醫療記錄被華秘書一張一張的翻開,每一行備注的小字都看得仔細。
最開始的幾張還比較正常,首先是雲飛鏡入校時的體檢檔案,檔案顯示她身材偏瘦,體脂率低,血壓也有點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毛病。
第二張是冬天的事了,雲飛鏡那個冬天感冒過兩次。
最開始那次她有點發燒,所以在醫院連續掛了兩天水。第二次大概是病情反複,就又來醫院開了一盒感冒藥。
第三張記錄顯示的是本學期剛開學的時候,雲飛鏡眼睛有點乾澀。經校醫院檢查是角膜炎,給她開了一瓶眼藥水讓她回去滴。
這都很正常,沒有什麼問題。
真正觸目驚心的記錄,在第四張及第四張後。
華秘書幾乎是屏著呼吸讀完了有關雲飛鏡腦震蕩的詳細報告。盛華的醫療係統確實升級得不錯,至少電腦裡甚至儲存了雲飛鏡當時拍的腦ct片子。
華秘書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完了醫生短短的病況概述,“……患者額頭淤血,暈眩,語言有輕度錯亂現象,有應激表現……經診斷為輕度腦震蕩,宜臥床修養……”,神色比他平時閱覽下屬的報告還要認真。
幾乎每下去一個字,華秘書的大腦就也要震蕩一回。
大概是他的臉色實在太可怕,校醫院陪在旁邊的主任姿勢已經變成正襟危坐,正戰戰兢兢地看著他的臉色。
華秘書沒心思理他。
後麵的病例時間相當集中,而且可見雲飛鏡並未回家臥床休養。
華秘書翻過一張又一張的“擦傷、劃傷、淤傷甚至扼傷”的醫療報告,在最後一份“右腳挫傷,左手手腕脫臼”的病曆上停留了一會兒,最終重新翻回了腦震蕩。
這張病曆就像是一個潘多拉的魔盒,華秘書注意到,雲飛鏡過於頻繁的皮外傷,和日期高度集中的病曆,全都在由腦震蕩病曆之後。
它就像一個引子,後麵帶著說不清的災難。
從它開始,從左手脫臼結束。這整個過程足足長達一個月。
換而言之,令人感到觸目驚心的是,在這一月共計二十六天的時間裡,雲飛鏡隻有六天沒在學校開過病曆。
——那是因為這六天是周末,盛華放假。
華秘書又一次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轉過頭,不開口,隻是無聲地看著在一旁陪坐的醫院主任,示意他解釋一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雲飛鏡同學前些日子來校醫院來的比較頻繁。她開藥也好,掛號也好,我們都按照學校福利的待遇走,而且她自己本身也有醫保卡報銷……”
主任至今沒搞清楚華秘書這番突擊檢查,究竟是來查什麼的。
華秘書不動聲色地點了一下頭:“但我聽說,你們好像從上星期開始禁止給她開病曆。這樣的事,是隻針對雲同學一個人嗎?”
醫院主任的地中海大禿頭上已經滲出了一排亮晶晶的冷汗。
他極力在和華秘書解釋時表現得自若一點:“這個孩子……她在記錄上有些問題。她經常來校醫院……您也看到了,她經常來校醫院……”
華秘書靜靜地看著他。
主任頭上的冷汗更多了,他下意識擦了一把,才意識到這個動作不太雅觀,尷尬地點頭又哈腰的道歉:“學校也是覺得,這樣的風氣不能開。畢竟總來醫院,總給她開床位休息,長此以往,同學們想要逃課都來校醫院……”
華秘書點了點頭,從臉上看不出他信還是不信。他看了主任一眼,突然點了一個名字。
“……這是你們校醫院的醫師吧?我要見見她。”
被他說出口的那個人,就是雲飛鏡總在校醫院裡遇到的女大夫,也是會為了她和陸縱對吼的那個好心醫生。
麵對華秘書的疑問,女醫生不顧醫院主任快要抽筋的眼色,非常爽快地說:“您問我這些病曆怎麼回事?我知道,這個孩子一直在被校園暴力。”
“……”
即使心中早就有了這樣的猜測,華秘書依舊在聽到答案的瞬間眼前一黑。
他沒把情緒表現出來,隻是衝著身邊的主任輕輕揮了揮手:“你先出去。”
接著又示意女醫生:“來,你坐在對麵慢慢說。”
他一點沒理睬醫院主任惶恐又難看的臉色——反正出了這檔子事,這個和學校領導沆瀣一氣、還被周總聽見不給他女兒開病曆的主任,必然會在接下來的學校大換血中一起被擼掉。
這個人已經沒有被在意的價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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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麵見周靖的時候,華秘書的臉色是萬般沉重的。
而他的心情比他的臉色還沉重得多。
把檔案袋遞給周靖之前,華秘書特意輕聲打了個預防針:“周總,您先不要激動,聽我說。小姐在學校裡過得……不是那麼儘如人意,她的病曆……內容比較豐富。”
周靖聽出一點話外之意,臉色難看地拆開了那個檔案袋。
然而即使早有心理準備,在看著那一份份觸目驚心的醫療記錄時,他也差點重新過呼吸一次。
“周總,”華秘書急促地說:“您不要激動……周總!”
周靖常年八風不動,喜怒難測的臉上此時已經一臉猙獰。他額頭隱隱浮現出青筋的輪廓,甩手重重把那一遝墨印的病曆往桌上一摔!
“盛華!”周靖怒聲嗬斥,“盛華究竟是怎麼辦的!”
為什麼她的女兒會在盛華腦震蕩,為什麼那之後緊跟著一串跌打傷、劃傷、磕破淤傷……甚至脖頸上還有扼傷?
這根本就是意外受傷,這是有人要殺了她!
他周靖的女兒,要在他周靖開的學校裡被虐待死了!他一點都不知道!
對於這一切,華秘書已經驚訝過了。他慢慢替周靖收斂起桌子上被砸飛的醫療資料,緩緩地和周靖說話,希望能稍微疏導一下他的情緒。
“小姐在學校……和人發生過一些衝突……”
“這是衝突嗎?”周靖怒目圓睜,“這是殺人啊,他們想殺了我女兒?”
不等華秘書說完,他一把抓起桌上最顯眼的那張打印的ct圖像,由於手太重,a4紙都被抓皺了半張:“這是誰乾的?腦震蕩?就是從這個腦震蕩開始!”
華秘書苦笑了一聲,低低回答:“是陸縱。”
“……”饒是身處怒火之中,周靖依舊因為驚訝失聲片刻,“什麼?你說誰?”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華秘書已經橫下心來了。
他不避不讓地說:“是大少的朋友陸縱做的——另外小姐在學校的遭遇,和……宋嬌嬌有點關係。”
雖然是個人都知道,宋嬌嬌能這麼跋扈,純粹因為周海樓給他撐腰。
但是這和直接當麵告知周靖“因為太慣著他認的乾妹妹,所以你兒子差點把你女兒在未曾謀麵時就給活活逼死。”,其中的含義還是不一樣的。
“根據調查,一個月前,”說到這個數字,華秘書隱晦地低頭看了一眼ct片上標注的日期,“學校裡曾經有過小姐偷竊了宋嬌嬌手表的傳言,後來小姐被搜身……最後結果不了了之。”
華秘書沒有繼續詳細地介紹下去,但周靖已經完全明白了。
他聽懂了雲飛鏡究竟為何會遭此橫禍,也明白了雲飛鏡在過去一個月裡一切悲慘的源頭究竟是誰。
他能想到為什麼陸縱會把雲飛鏡打成腦震蕩——陸縱可是周海樓的朋友!每個星期一起出去兜風的朋友!
周靖的雙眼先是睜到極大,像是怎樣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然後血絲一根一根地纏上了他的眼球。
他的喉嚨裡擠出一聲近乎不似人類的哀鳴,整個人重重地跌坐進寬大的辦公椅裡。
周靖抬起手,每一根指尖都在哆嗦。
“孽子!”周靖悲吼道,“孽子啊!”
他重重地一掌拍在厚實的紫檀辦公桌上,那一下敲出了震耳欲聾的巨響。
華秘書臉上的肌肉微微地一緊,他看見周靖近乎是砸在辦公桌上的小指頭已經慢慢紫漲淤血起來。
而周靖對此還毫無覺察。
他怒吼道:“讓周海樓給我滾過來!現在就讓他給我滾過來!”
華秘書履行他身為秘書的職責,在父子反目前最後地攔了一下。
“大少現在還在學校讀書。”
這句話不但沒能起到勸阻的作用,反而更像是火上澆油。
“讀書?他讀出個什麼東西!”周靖勃然大怒,“我看他連人都不配做了!”
“不用上課了,讓他現在就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