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逃離(一更)(2 / 2)

周海樓想了想,終於從記憶裡挖出了那一次氣氛劍拔弩張的探病。

印象裡雲飛鏡的手上似乎是固定著石膏。但是左手還是右手,是手腕還是手肘來著?他真的記不清了。

聽說她當時是為了逃避陸縱,於是從二樓一躍而下。

……一樣在二樓……一樣是逃命啊……

人的潛意識是個非常玄妙的東西,無數過去潛藏在巨大意識裡的記憶都如同冰山,大量的記憶碎塊全都隱藏在海平麵下,不知何時才能穿透前意識浮現出來。

儘管才來了短短的三天,可周海樓已經想起了許多關於雲飛鏡的事。

那些他隨耳一聽就忽略過去的片段、那些他好像從沒放在心上的線頭和碎屑……

和他擦肩而過,匆匆跑上天台的雲飛鏡表情緊繃到近乎猙獰;被四人組取笑為“暗戀嚴錚青”的前提,是雲飛鏡在被掐住脖子時朝他求助;據說她也曾臥倒在地上,額頭流出來的血積攢成小小一灘血泊……

出於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周海樓突然輕顫了一下。

雲飛鏡曾經被陸縱打成腦震蕩。

宋嬌嬌去和陸縱說了一聲,於是陸縱就把雲飛鏡打成了腦震蕩。

這兩個念頭反複交織著,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帶來一種深沉而痛苦的奇異滋味,讓周海樓不禁回憶起之前自己脫口而出了雲飛鏡的名字。

他差點就讓孫亞聯係雲飛鏡,直到他意識到他並無雲飛鏡的任何聯係方式——而他做出這個決定,不止因為他感覺親人的不可信任,僅僅因為雲飛鏡明白。

其實他甚至不了解雲飛鏡究竟是怎樣的人,隻記得她又狠又倔,似乎大多數時候是沉默的,然而一張嘴話鋒就像是刀子。

雲飛鏡似乎是個睚眥必報的性格,有一段時間一直在折騰舒哲。

所以他怎麼會指望雲飛鏡收到他的消息後會過來救他?

周海樓臉上的肌肉似顫似抖,最後收縮伸展,扯成了一個奇異泛苦的微笑。

——承認吧,不是雲飛鏡明白此時的周海樓。

是周海樓終於明白了當初的雲飛鏡。

她不是太狠,不是太倔,隻是不承認她沒犯過的錯,又不肯低頭任人欺負。

她……就是想找條活路罷了。

周海樓抬起還能動的左手,一把將手臂蓋住了眼睛,徹底遮住了流水般傾瀉而入的月光。

大舅他們說的沒錯,我可真能耐啊。

周海樓心想:眼看著盛華變成和這個學校一樣的地方,讓當時還是個孤兒的雲飛鏡在裡麵生活,還覺得一切都好,沒事發生,全都是她自找的。

要是這次能出去……

操場上突然傳來了一聲尖利的呼哨!

周海樓猛地撤下手臂,他聽見自己宿舍裡的男生們紛紛驚醒,穿衣穿鞋的聲音亂成一團,然後“啪”地一聲,有人猛地拍開了牆上的led燈開關!

白慘慘的燈光照亮了四壁,宿舍裡的男生們還沒適應強光,一時之間“艸”字連天,卻沒有一個人說出“你把燈關上”這種話。

周海樓一直醒著,所以對突然而來的燈光適應良好。他猛地坐起來,臉色慘白,額頭上還掛著騰出來的一腦門子冷汗。

怎麼回事?孫亞被人發現了嗎?

“集合哨。”有個人看周海樓木愣愣地戳在床上,非常簡短而厭煩地告訴他,“半夜拉練。”

大家兵荒馬亂成一團,都在忙著穿衣服穿鞋,誰也沒發現上鋪消失的孫亞。

誰也沒發現周海樓的鞋竟然是一開始就穿在腳上的。

周海樓的心臟跳到快要蹦出來。

他咬著牙,拖著脫臼的右臂生生給自己強拉硬拽地穿上了外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心想能撐一時是一時。

宿舍裡的人穿好衣服,甚至還不等扣上扣子,就兵荒馬亂地往外湧。

整個宿舍樓的男生都如潮水般地爭先恐後往宿舍外跑,周海樓受傷的手肘被人撞了好幾下,但他隻有一個念頭。

沒人發現孫亞。

直到現在,還沒有人發現,學校裡已經有一個男生消失了。

……

但隱瞞終歸是不能隱瞞太久的。

等所有人站成連隊,來的最晚的那幾個男生被罰在前麵做俯臥撐。

等這幾個男生也歸隊後,孫亞的那個缺口就像是一顆脫落的豁牙那麼明顯。

教官大聲問:“這裡是誰?”

孫亞旁邊的人遲疑地說:“……孫亞?”

“他人呢?”

大家麵麵相覷,沒人知道孫亞究竟去了哪裡。

周海樓裝出一副茫然的模樣,也和旁邊人一樣,動作幅度很小地四處張望。

兩個教官對視一眼,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他們跑進宿舍樓裡上下檢查了一遍,很快就斷定:“出事了!有小崽子跑了!”

整個操場周圍的大燈被全部打開,宿舍樓裡亮如白晝,全部老師都被叫醒,每層廁所地板式搜查。

教官的臉幾乎陰的像是烏雲:“誰是孫亞的舍友,給我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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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亞拚命地沿著小路奔跑。

他一邊跑,一遍撒下一路斷斷續續的血點子。

那一團鐵絲網撕開的口子,真的就隻是個狗洞。大概隻能讓京巴狗通過,哈士奇想進都不行。

孫亞從裡麵費力爬出去的時候,被幾條鐵絲狠狠地紮進肉裡,把衣服和肉都刮成破破爛爛的一條,鮮血頓時就湧出來打濕了後背。

可到底是跑出來了。

出了小路就能上大路,從大路一直跑可以跑回市裡。進了市裡能報信,能報警,哪怕脫了上衣跪在鬨市要飯,也比在那個鬼學校強。

他一口氣跑下來,從快跑到慢跑,又從慢跑變成快跑。雙腳近乎機械地往前,始終就沒有片刻的停息。

終於,他看到了學校同學記憶裡的電話亭。

孫亞眼前一亮,整個人都撲了上去!

他大喘著氣,摸出身上唯一的兩枚硬幣,小心翼翼地投進了投幣口,不假思索地撥出了一個電話。

……電話亭是壞的。

現在人人都有手機,作為一種早就被淘汰的通訊設備,儘管這個電話亭年久失修,也始終沒人報修。

孫亞眼中的光芒一下子就熄滅了。

他一把擼起自己的袖子,手臂上滿滿一胳膊的電話號,每個電話號後麵記著一個“密碼”,代表的是電話號聯絡人的身份。

這東西是他拿一根不怎麼出水的廢舊筆芯寫出來的。後來筆芯實在沒水出,電話號就由黑色變成紅色,被他刻在手臂上。

這條胳膊讓孫亞感覺沉甸甸的。

他此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但隻要看一眼這條布滿了密密麻麻數字的手臂,孫亞就還有力量繼續往前跑。

深夜的大道鬼氣森森,月光是鬱鬱的灰,蟬鳴和蛐蛐叫都拖著不懷好意的尖腔兒。整條大路都隻有他一個人。

——不,有車。

孫亞眼前一亮,伸手攔住了那輛從自己後麵開過來的出租!

“師傅,載我去市裡。”他死死地巴住了窗框,“不管去哪兒,進市裡就行……”

出租車司機看著他,突然伸手按下了那扇門的按鈕。

孫亞臉上剛剛揚起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

他哆嗦著後退了一步,輕聲說:“師傅?”

“你是那個少年犯學校跑出來的?”司機眼神戒備地看著孫亞,“你殺人了?”

他的目光仿佛要繞過孫亞的肩頭,看清孫亞的後背。

孫亞突然想起自己背上的傷。

他看司機已經在伸手摸手機,突然大叫一聲:“你彆舉報!”

孫亞整個人撲到車窗上,司機已經按下升起車窗的按鈕,可孫亞已經不管不顧地在把自己的胳膊往車窗的空隙裡塞。

這個防備的、機智的、眼睛烏沉沉的男孩此時臉上的表情形同瘋狂:“不拉客就不拉,你彆舉報——手機給我放下——鬼他媽才回去,我就是死這兒……”

天光在轉瞬之間,突然變為一片大亮!

孫亞和司機同時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心想這是哪個地方的太陽早晨出來的這麼早?

下一秒兩個人才反應過來,這亮度不是太陽,是正前方開過來了一支車隊,發現孫亞和司機的糾纏,車燈瞬間開到最大,直接晃住了兩個人的眼睛。

……是來抓人的嗎?

車隊齊齊刹住,有什麼人似乎從為首的那輛車上走下來。孫亞聽他的腳步聲一點點逼近,最後在孫亞後背站定,似乎打量了一下孫亞背後的傷。

他伸手把孫亞和那輛出租車分開——升起的出租車窗已經快夾著孫亞了。

“前麵那個學校,你是裡麵的學生?”

孫亞從來沒在學校裡聽到過這個聲音,但這不妨礙他大聲尖叫:“我不是!”

“我是一個學生的家長,聽說學校不對勁兒,過來接他出來。”那個男人的聲音簡潔有力,“我家孩子叫周海樓。”

“聽說過!聽說過!”孫亞瘋狂點頭。“他在裡麵,就在前麵!”

“會有人給你處理傷口。”男人在孫亞肩上輕輕一拍,“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