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逃離(一更)(1 / 2)

成年人做事, 都喜歡給彼此一些緩和的空間和餘地。

第四天的時候,那個已經提前打好招呼的戰友才打電話給雲笛,問他你們家孩子什麼時候到。

學校那裡知道雲家孩子要求可能比較高,都已經安排好一開始方便人融入群體的遠足行動,就等周海樓過去以後就可以開始。

問題是……周海樓什麼到?

他如果再不來, 夏天的雨季就要比他先來一步。那時候江潮上漲, 遠郊泥濘難行,學校到時候還得安排個其他的活動。

雲笛得知此事,立刻感謝過去, 然後當晚吃飯的時候就把此事告訴了雲笙。

於是雲笙晚飯過後就致電周靖, 問他打算什麼時候把周海樓送走。

周海樓這些日子在家連養傷帶收拾行李,外加和朋友告彆, 怎麼都應該休息夠了吧。

就是再舍不得,學校還有暑假呢, 又不是從此不回家了。

結果雲笙的問題言簡意賅, 周靖的回答也非常乾脆。周靖告訴雲笙,人已經送走了。

雲笙心裡微愣一下, 接著便問周海樓被送到哪裡。

他和周靖此前已經十四五年沒有過直接對話。

他們兩邊相看相厭,彼此之間溝通起來已經很不熟悉。而且話題絲毫不具備延展性,基本上就是一個人乾巴巴問一句,另一個簡單答幾個字。

——幸好雲笙乾巴巴地多問了這一句。

周靖才把學校名字一報,雲笙這邊冷汗就已經下來了!

這一部分的市場魚龍混雜。他特意推薦了雲笛戰友的學校, 不止是因為外甥在那裡有人照顧, 更是因為知道其他類似旗號的學校都是什麼貨色。

要是周靖把周海樓送去一個外地的貴族學校, 那他可能就自己氣一會兒。但如果說周海樓是被送到……

雲笙當即怒道:“你瘋了!”

大早晨接上雲笙的電話,已經讓周靖頭痛欲裂。

他有點分不清究竟是昨晚沒睡好,晚上正困乏的時候,被雲笙提高嗓子震得這一下腦仁兒生疼,還是自己的腦子本身就在疼。

到底是人到中年了,機體素質就是不行,連夜不能熬太久了。

周靖沒好氣地握緊拳頭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敲了兩三下後,覺得頭痛微微緩解,這才不鹹不淡地和雲笙說話。

“第一,周海樓是我兒子,大舅哥手伸太長了。第二,這地方難道不是你挑的嗎?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大舅哥想怎麼辦可以說。”

“……”

雲笙和周靖積怨多年。

要想他們兩個突然一下在電話裡熱切起來,雲笙可以事無巨細地把事情前因後果跟他解釋清楚,那還不如癡心妄想比較快一點。

最關鍵的事,雲笙接完電話以後,心都已經快飛到學校去了,哪有那個閒工夫和周靖說那些業內才知道的規矩?

他壓低聲音,重複了一遍:“你瘋了。”

然後立刻就掛了電話。

他從掛衣架上拎起自己外套,一邊往外走一邊打電話給雲笛:“二弟,周靖把人給送到隔壁省了……對,也是這種學校……對,我懷疑他根本沒問過……不用說了,你點人吧,我們現在過去接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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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宿舍一間擠下十六個人,夏夜裡天氣悶熱,因此會整晚整晚地開著窗。

等到半夜裡夜深人靜,大家睡得最熟的時候,孫亞從上鋪慢慢地吊下來,和一直不敢閉眼的周海樓對視一眼。

他們默默地交換了一個口型。

“都睡熟了嗎?”

“應該是。”

周海樓突然動靜很大地翻了個身,嘴裡吧嗒出一聲模糊的夢囈:“西瓜……砍你們腦袋個大西瓜……”

宿舍裡男生的鼾聲交織成一片,甚至沒因為周海樓這一聲“夢話”而產生任何停頓。

看來是都睡熟了。

周海樓衝著孫亞點了點頭。

他先翻身下床,死死地固定住高低床的床架——學校給學生們用的床價廉倒是價廉,物美卻未必到哪裡去。

這種床半夜翻個身都能聽到鐵架嘎吱一片,以男生的體重,想從上鋪下床,在深夜裡的動靜就更是刺耳。

孫亞占了身板瘦弱的便宜,躡手躡腳地從窄梯上爬下來。

他因為太緊張,腳心裡全都是汗,差點在光溜溜的圓杆樓梯上滑一跤。

幸好這些老床樓梯已經被磨得掉漆,中間露出的鐵杆部分儼然生鏽,粗糙不平,恰好替孫亞擋了一下,免去他一場禍事。

等孫亞翻身落地的時候,滿額頭都是亮晶晶的冷汗。

兩個人相攜來到窗口。這裡是二樓,翻下去難度不大。

按照他們之前商量好的,周海樓送孫亞爬下一樓後,就站在二樓窗口給他一直放哨。等孫亞從後操場那個鐵絲網團出來的小小縫隙中擠出去,那就大功告成。

在臨走之前,孫亞短暫地和周海樓確定一遍他的路線。

“2.5公裡有個電話亭,四公裡外有公交站。如果能到打車就儘量打車,打不到的話,大概五站地外有一個肯爺爺。”

而孫亞渾身上下所有的財產,就是兩個一元錢的硬幣——就這也是好不容易換來的。

但隻要逃出去就有希望。

兩個人對視一眼,彼此點了點頭。周海樓用力巴住窗台,伸出手腕給孫亞攥著,算是他從二樓翻到一樓的借力。

孫亞攥著周海樓的手腕,一閉眼睛從二樓窗台上滑了下去,兩個腳在半空中快速又無聲地撲騰兩下,因為太緊張,錯踩了好幾次,好半天才踩上了窗台。

孫亞再瘦再弱,也是個體重一百二十多斤的大小夥子。

在他整個人往下吊著,拚命想找一樓窗台的過程中,雖然還有一個手在宿舍樓外牆體上扶著借力,但基本上渾身大半的重量,都是吊在周海樓那隻手臂上的。

幾乎就在他剛剛腳踩上一樓窗台的瞬間,周海樓的胳膊肘傳來一聲“哢嚓”的響動,聲音不大,但在夜色裡也是清晰可聞。

他的胳膊脫臼了。

周海樓的臉登時就白了,他麵孔瞬間被冷汗打濕。孫亞猛地抬起頭來,看見的就是周海樓緊咬牙根,忍痛忍到猙獰的臉。

他眼中浮現出恐懼的神色,伸手朝著周海樓的胳膊肘輕輕一指。

周海樓強撐著搖了搖頭,對孫亞比了一個“快跑”的口型。

孫亞咬牙看他一眼,最終重重地點了點頭。他長手長腳像一隻蜘蛛一樣從一樓窄窄的外窗台翻到地上,落地的聲音在夜裡甚至比不一直貓更重。

他緊緊地貼著建築物的邊緣,把整個人都罩在夜晚的陰影裡。有一段路沒有教學樓和宿舍遮蔽,孫亞甚至四肢著地,匍匐前進,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

他不敢站成高條條一個影子,免得太顯眼,被可能的起夜的人發現不對。

周海樓一直緊張地抓著二樓的窗台,兩隻眼睛上下左右地橫掃著。他脫臼的左臂自然垂落在身邊,在極度的焦灼之下,甲狀腺激素成倍分泌,甚至讓他忘記了疼。

跑出去,跑出去,跑出去!周海樓腦海中隻有這麼一個念頭。

終於,那個瘦弱的身影貼上了學校的圍牆,他猛地紮進圍牆前的灌木叢裡,蟲子一樣地貼著圍牆蠕動了幾下,似乎在摸索那個鐵絲網破損處的狗洞。

周海樓緊緊地盯著那個牆角,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他出色的視力清晰地看到,孫亞抱成了一個圓團,像是一個球、一塊牙膏一樣,費力地將半個身體都擠出了圍牆。

在剛剛擠過那個破損的鐵絲窟窿時,他猛地頓住了一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那一刻周海樓的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但下一刻,孫亞就又加快了速度,一口氣從圍牆裡爬了出去!

成功了!周海樓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甚至顧不上自己的呼吸過重。

直到這個時候,右手臂脫臼的胳膊肘,才連著強烈的疼痛一同回到周海樓的感知裡。他握住右臂上端,搖搖晃晃地走到自己的鐵架床上,重新平躺回去,甚至連鞋都沒脫。

既然已經跑出去了,那就沒什麼事了吧……

就是不知道,孫亞逃跑以後,究竟還會不會去聯係周海樓的親人?

孫亞會撥打華秘書的電話的吧……他雖然沒錢,可隻要跑進中心商街裡,等天亮了隨便找人都能借到電話……

而且他找上周海樓,不就是因為一眼就看出周海樓有錢了嗎?

周海樓劇烈地喘息了一聲,他想:我有錢啊,我家有錢啊!我跟他保證過的,隻要我能出去,這個鬼地方肯定就……這個鬼地方!

他右肩不自然地彈動了一下,實在是被脫臼的疼痛折磨得不行。

周海樓以前上私教課的時候,大概聽健身教練講解過一些醫療常識。對於關節脫臼怎麼裝的問題,對方其實也教授過周海樓。但是他不太確定自己究竟能不能……

還是試試吧。

周海樓側頭咬住枕頭,摸索著握住自己右手前臂,緩緩拉曲牽引,按照關節的對合試圖往裡一推——

周海樓雙眼猛地睜大!

要不是他嘴裡還咬著枕頭,隻怕差點叫出聲來。

外行空有理論知識,就試圖上手實操,果然是不行啊。

周海樓整個人都放鬆身體癱在床上,儘量低聲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明月又在窗前走過一格,此時月為上弦,月相已經滿了大半,清水一樣的皎潔月光幽幽灑在男生宿舍的窗台,和晚風一起流淌進屋裡。

周海樓疼得睡不著,睜大眼睛倒著看那一輪明月。

高懸天間的月亮無聲地映照著人間的全部悲歡。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模模糊糊之間,周海樓好像分作兩個,一個清晰地感受著手肘上的全部疼痛,另一個則喃喃地想起了那首古詩。

我怎麼會想起這個?周海樓自己問自己。

明月……瑤台飛鏡……雲飛鏡嗎?

怎麼這時候想到她,是因為雲飛鏡也同樣手臂脫臼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