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張 周海樓的道歉(1 / 2)

雲飛鏡十分錯愕:“他想見我?是宋嬌嬌跟他說什麼了?”

一聽到宋嬌嬌的名字, 雲笙的臉色就微微地沉了下去。

他告訴雲飛鏡, 這裡麵沒有宋嬌嬌的事。住院期間, 周海樓還沒有聯係過宋嬌嬌。

雲飛鏡又想了想;“他父親讓他做的說客?”

也不是。

自從從學校回來後, 周海樓還不曾有一次提到過他的父親。

換而言之, 這一回, 是他自發, 自願,自己主動地想要見到雲飛鏡。

那這件事……可真是新鮮。

雲飛鏡思考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她也感覺奇怪——周海樓見到她時, 會對此說些什麼?

或者說,最奇怪的就是……周海樓為什麼會想要見她?

當年一起在盛華讀書的時候,他們兩個人加在一起說的話甚至都沒超過十句。後來周靖上趕著來認的時候,她也從來沒見過周海樓的麵。

所以現在是怎麼回事?莫非周海樓的神經特彆長條,緩了一個多星期後終於意識到雲飛鏡和他共用一套父母親?

司機把雲飛鏡送到醫院, 雲笙大舅陪她一起上了電梯。

等雲笙把她送到病房門口, 雲飛鏡便主動說:“我自己進去吧。”

“……”雲笙點了點頭, “也好,你們年紀相近, 也不用長輩跟著, 你……你去和他談談吧。”

雲飛鏡推門走進了房間。

周海樓正倚著病床坐著, 身上蓋著一張淡色的薄被。手機正放在他的手邊,但周海樓沒有去碰的意思, 反而怔怔地側頭望著窗外。

他朝向雲飛鏡的半邊臉都青紫腫脹著, 一隻眼睛因為腫的厲害都有點睜不開, 嘴角開裂的口子更是已經收斂成了一道血痂。

看到他這副樣子,雲飛鏡的眉毛微微地一動。

她還記得她上一次在校醫院的時候,周海樓前來“探病”的場景。

一個渾身是傷地坐在床上,另一個則站在門口,帶著滿心的冷淡、漠視、事不關己和輕微的煩躁。

過去曾經發生的一切,在不同的空間與時間,竟然令人諷刺地重合了。

聽到開門的聲音,周海樓猛地朝房門處轉過頭來,一看到雲飛鏡就整個人都愣住了。

“你……你來了。”周海樓低聲說。

雲飛鏡略一點頭。

他右手橫著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剛剛掩在薄被之下。如今他一動彈被子滑落,胳膊肘處固定的石膏和繃帶就露了出來。

……嘖,連這個都像。

周海樓深吸氣,一口口地咽唾沫。他眼神從雲飛鏡身上飄開,在空中連續跳動了兩下,最後乾巴巴地說:“你坐啊……我給你倒水。”

“對,我給你倒水。”周海樓像是被提醒了什麼似的,猛地打了個激靈。

他急忙去撈床頭櫃上的水壺,結果慌亂之下卻忘了自己右手已經打上了石膏。他一轉身,胳膊上的石膏塊就碰上了櫃子,直接打著橫把水壺撞飛了出去,嘩啦一聲在地上碎開,瓷片亂跳,一地狼藉。

“……”

周海樓訥訥地看著雲飛鏡,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還是雲飛鏡眉毛稍微動了一下,伸手製止了周海樓想要光腳跳下床的動作。

她在病房裡巡視了一圈,從角落裡找到了打掃工具,熟練地把地上的碎片給收拾了一下。

周海樓局促不安地窩在床上,能動的左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死死地摳進了薄被。

直到雲飛鏡在離他最遠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周海樓才艱難地發出聲來。

“我……我不是故意的。”

雲飛鏡冷淡地回應他:“知道了——聽說你找我有事?”

“是,我找你……”周海樓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般地,這才敢抬頭去看雲飛鏡的眼睛。

“我知道你轉學了……你最近過得好嗎?”

雲飛鏡不冷不熱地說:“新學校不錯。你就想問我這個?”

“不,”周海樓又垂下眼瞼,“我也轉學了,至於我的新學校……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就知道了。”

他這次沒有再對雲飛鏡噓寒問暖,隻是低著頭,聲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語一般。

“我去了新學校,那裡很不好。大概,大概就像是我們當初對你那麼不好吧。我之前一直都不懂你為什麼那麼犟……我做錯了很多,對不起。”

說最後一句對不起時,周海樓的腦袋幾乎垂到了胸口。

“……”

周海樓許久沒有得到雲飛鏡的回答,不由慌張地抬頭去看。卻隻見到雲飛鏡漠然無波的表情,登時連一片青腫的臉色都白了不少。

他頓時連丟人也顧不得了,急忙說道:“我真的懂了。”

“那時候,我被被隨意施加暴力,理由僅僅是他們心情不好;被隨便冠以汙名,原因隻是他們想要。

我在那個場景裡,一下子就明白了,每種氣氛、整個環境,好像都在告訴彆人,無論對我辱罵、毆打、侮辱還是做其他事情,都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如果我隻會抱著頭挨打,那就是對這件事的默認和強化……

我明白你為什麼要反抗了,你,你如果不反擊的話……”

說到這裡,周海樓的嘴唇發抖,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此時此刻,周海樓一半對雲飛鏡感到慚愧,而另一半卻因為那些記憶而感到痛苦。

在記憶的領域裡,暴力一向是最原始,最有效,最直接的符號。

隻要一次,隻用一回,它就能帶著理所當然的傲慢和跋扈,把那些你恨不得忘光的回憶深深地釘進你的腦海裡。

疼痛是很難被直接記住的,但是記住恐懼就很容易。

周海樓都已經快忘了那些人究竟打了他多少次,忘了深夜被罰跑時近乎灌鉛的雙腿和充血炸裂的肺。

然而他深深地銘記著那種被陰影覆蓋住的恐懼:身前身後,都是拳頭。放眼左右,也全都是敵人。

嘲諷和鄙夷無聲地在空氣中流淌,頸後的寒毛每時每刻都得豎著,詭譎的惡意脈脈地鎖住整片後背,無聲無形,但卻冰涼。

極夜的大海蔓延一萬八千丈,而他則是海中唯一的孤島,偶爾血花飛濺進海水,海平麵下就有黑影焦躁地扭動,四麵八方,聞腥而來,人人等著分一杯他熬成的羹。

……不會有人同情的,即使滿頭是血地倒在地上;也不會有人幫忙的,哪怕懇求地看過每一雙眼睛。

他麵對著眾人站著,如同被高高地吊在架子上,人人都能看到他背後有隻張口欲噬的怪獸,卻人人都不曾提醒一下,也不願意伸手幫個忙。

——“大驚小怪,或許怪獸就不會咬下來呢?”

——“反正我是從來沒見過有怪獸,不知道那些說有怪獸的是怎麼想的,嘩眾取寵,這也太誇張了吧。”

——“我尋思彆人身邊怎麼就沒有怪獸,隻給他碰上了呢。好端端的怪獸就去惹你?怪獸又不是沒事兒找事兒閒得慌。”

——“我悄悄跟你說啊,你不要理那個人,他太奇怪了,居然被綁在架子上呢!”

雲飛鏡曾經被十幾個女生按在角落裡,扯得外套都破碎;周海樓一樣被按在滾燙的瀝青地上,強迫著換下身上的衣服。

曾經在一條走廊的最中央,當著幾百個同學的麵,宋嬌嬌尖叫著撲進周海樓懷裡,大哭著“哥哥她偷了我的表”。

周海樓後來想起,雲飛鏡的曾經以茫然而驚愕的視線掃視過整條走廊。

他那時候隻覺得這個女生真擅長裝模作樣。

直到一個宿管查寢的夜晚,他才意識到,雲飛鏡可能就是下意識地、最純粹地……想找個人幫她說一句話而已。

那一刻仿佛扭曲了黑夜與白天,穿透了時間和空間,過去的雲飛鏡,如今的周海樓,兩個人都手腳冰冷地站在原地,同時同刻蒙受一場不白之冤。

至於事實真相……人人皆知,人人不言。

好像大家都是沒長嘴巴的怪物,臉上隻生了一對譏誚的、冷漠的、與他們無關的眼睛。

暴力已經很可怕,更可怕的是有這麼多的眼睛一直看著。

這些眼睛目送著他被按在地上毆打,目送著他當場被教官叫到前麵加罰,目送著他從一躺在床上猛地彈起來,從薄薄的褥子裡摸出一根向上紮著的曲彆針……

一直目送著,一直避開他,不說一句話,也不對他的任何問題作出回答。

他們靜默地看著一朵花從嬌豔到枯萎,直到等到了那花朵即將墜地或已然凋謝,他們才長出嘴巴。

“咦?怎麼就死了呢?”

“咦?我們也沒怎麼樣啊?”

“咦?人死了?真的死了?什麼時候死的呀?”

……

周海樓眼前閃過無數淩亂的碎片,他的、雲飛鏡的、他的、雲飛鏡的……

他痛苦地彎下腰去,整個地把臉埋進了打了了石膏的臂彎裡。

直到自己也被人踩在腳下,周海樓才意識到,他當初是怎樣卑劣的一個欺淩者。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周海樓埋在臂彎裡的臉龐已經漲得通紅。

他拖著哭腔說:“你原諒我吧……我從前什麼都不知道……我再也不……你是我的妹妹啊!”

雲飛鏡沒有說話,但周海樓聽到女孩的腳步聲。

是雲飛鏡由遠及近,一步步地走到他身邊來,每一聲腳步都好像直接叩在他的心上。

周海樓胡亂地把自己的淚水在胳膊上蹭了蹭,衝著雲飛鏡抬起頭,露出他亂七八糟的一張花臉。

雲飛鏡站在他兩步之外,表情依舊淡淡的。

她問周海樓:“你的胳膊是骨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