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張 周海樓的道歉(2 / 2)

“不。”周海樓受寵若驚地說,“隻是脫臼。那時候有個男生想跑,我幫著他,讓他吊在我的胳膊上,慢慢把他放到一樓……他還是太沉了,我胳膊就被拉得脫臼。”

雲飛鏡又問:“那你想過甩開他嗎?”

“沒有。”周海樓立刻回答,生怕雲飛鏡以為自己是那種道德敗壞的人。

“我怎麼會甩開他……當時那種情況下,他已經是我的全部希望,我哪怕是死,那一刻也決不能鬆手的。”

即使不知道孫亞能不能逃出去,不知道孫亞逃出去後會不會打電話,不知道電話那頭的人會不會來救他……可這已經是周海樓的全部期冀和指望。

聽到了這個回答,雲飛鏡就短促地笑了一聲。

著笑容裡不含寬容,也不帶著諒解,好像隻是動動嘴唇,不存在任何感情意味。

周海樓突然就想起來了:“我記得……你當時也是脫臼……在手腕。”

“是啊,我從二樓半跳下去。”雲飛鏡淡淡地說,“連跳兩次,落地為止。跳的時候除了害怕沒有其他念頭,唯一記得的就是把右手抱在胸前。”

“後來老天果然厚報於我,我身上挫傷了不少地方,左手腕脫臼了,幸好右手安然無恙。”

“……”周海樓仰頭望著雲飛鏡,他顫抖地,不由自主地問,“為什麼?為什麼要抱著右手?”

他幾乎能預感到那是怎麼一個慘烈的答案,必然帶著一股讓人心驚的熟悉。

他不想問,不敢問,可此時此刻,已經是氣氛在推著他往前走。

雲飛鏡又笑了一下。

“因為我的右手是寫字的,十三天後就要區考。我想轉學,我想離開盛華,那就隻有這一條路走。”

“我沒有一個身上寫著電話號的朋友,我也沒有那個電話號可以托人去打,我沒有錢,沒有地位,隻有學習成績還算拿得出手。”

“在那個時候,那是我唯一安身立命的東西。”

“真巧,”雲飛鏡平靜地說,“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我就是死了,也不能斷了右手。”

有時候人在事後回想起來,總會驚訝並後怕於當年的決絕到破釜沉舟。

但要是能再把昔日的心境模仿一次,大家就會明白,那時候因為前方隻有這一線天峭可走。

雖然天峭又窄又抖,雖然它通往著未知的前路,可兩側都是深不見底的懸崖,隻要一陣狂風刮來,登時就要粉身碎骨。

周海樓慢慢地、無地自容地側過了頭。

“你已經明白了很多事情,不過你還沒能理解我——你自以為自己理解了。”

雲飛鏡說:“我聽說你的事了,你在那裡呆了四天三夜……我看過那個學校的新聞,我覺得他們都非常不是東西。”

“但你沒有真正理解過我當時的境遇,周海樓。”

“你在那裡,身邊的人冷漠的就是冷漠的,對你不好的就是對你不好的,願與你結盟的,就是一開始伸手去幫你的。”

說到這裡,雲飛鏡微微搖頭:“純粹的冷漠,純粹的惡毒,和一開始就明晰的、沒有反水的結盟。”

可周海樓隻是個特例,世上的事,雲飛鏡遇上的事,大多數都不是這麼簡單的。

令人感到諷刺的是,即便周海樓已經傷成這樣,他居然還是比雲飛鏡要幸運一些。

雲飛鏡的同桌,可以無聲跨過雲飛鏡鮮血的冷漠,可最開始的時候,雲飛鏡曾以為他是自己的朋友的。

至於其他的同學……曾經有個女生在食堂裡跑過來對雲飛鏡說她相信雲飛鏡。那天她們一起吃了一頓中午飯。

第二天由旁人在一旁偷拍的照片就在她企鵝空間裡堂皇地掛出來,女生配了一串“哈哈哈全校第一智商也不是很高嘛”的文字。

第三天,追著雲飛鏡的十四個女生裡,她跑在第五個位置。

雲飛鏡隻回過一次頭,可她覺得那一眼她大概永遠都忘不了了。

但這些事情,似乎就沒什麼必要和周海樓說。

在雲飛鏡的印象裡,他好像隻能理解他經曆過的東西。

倒是關於那些四麵傾瀉而下的惡毒……

雲飛鏡一字一頓地說:“你們之間,有混沌著為惡的,有清醒著亮出屠刀的,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麵無表情地路過的,也有從始到終甚至不覺得自己有錯的。”

“因為一個指控,因為一個女生的請求,因為那個女生背後撐腰的人是你。”雲飛鏡幽幽地歎了口氣,“一夜之間,我身邊幾乎全部的環境都扭曲崩壞。”

“我伸出手拚命阻止,想要把我的世界一塊一塊重新拚回去,可即使拚儘全力,最多也隻能保住我腳下還有一尺的立足之地,除此之外,再多想一寸,都是奢望。”

雲飛鏡並不是總那麼堅強,也並不是總鋒利地像一把新開刃的刀。

在從二樓半跳下去的那個瞬間——真的僅僅是騰空的一瞬間,在把右手抱在懷裡的時候,雲飛鏡感到一種近乎撕裂般的,既痛且快的自由。

假使雲飛鏡心性再偏執一分,她心裡就要升騰起拉著所有人一起去死的念頭。

或者雲飛鏡的性格再軟弱一點,那她大概隻有自己去找個地方尋死一條路走。

雲飛鏡搖搖晃晃地走在唯一的一條獨木橋上,要是當初她稍微偏離一點,那此刻的雲飛鏡想必已經是個死人。

至於死法……無非是社會新聞和惡性社會新聞的區彆。

幸而雲飛鏡守住了。

她摸爬滾打、她踽踽獨行、她遍體鱗傷,終於跋涉出那片泥沼。

自此前路天高海闊。

……卻不代表過往都被一筆勾銷。

“周海樓,你並沒有理解我,你隻是自以為的理解了我。你口裡說著‘明白’,其實隻是明白了你自己而已。”

雲飛鏡微微地對周海樓傾下身來,每句話的吐字都無比清晰。

“最簡單的一個道理——我們假設當初在學校裡打你的人正站在這裡,他真的很誠心的和你道歉了,你原諒他好不好?”

“……”

周海樓如同被扇了一記耳光一樣,猛地偏過臉去!

“我……”周海樓的臉色從紅到紫,從紫到青,最後望向雲飛鏡時,眼底隻有一片懇求。

“彆這樣比較我……”周海樓喃喃地道,“我,我至少沒有對你動手……”

是的,嚴格來說,周海樓沒對雲飛鏡動過手。

他確實用手刀擊打過雲飛鏡的關節,不過那一次是雲飛鏡主動朝他撲了過去。

雲飛鏡笑了笑:“是,我使用的比較對象不太恰當。”

周海樓稍稍鬆了口氣。

隻是還不等他這口長氣出完,雲飛鏡就對他說:“那我們換一個人……就像是周靖先生。”

“我聽說你至今也不肯見他,可在把你送進學校的這件事裡,他也沒有對你動過手吧?”

“!!!”

那一刻周海樓渾身的肌肉都收縮繃緊,他看向雲飛鏡的眼神已經幾乎是乞憐般的了。

“求求你……”周海樓沙啞著嗓子輕聲說,“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求你彆再說了……”

他抬起左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手掌死死地往下壓著,簡直恨不得擋住自己的一整張臉。

他又羞又愧又慚,實在是再沒有臉多看雲飛鏡一眼了。

“我隻是……”周海樓從嗓子裡擠出一聲悲腔,“我隻是很對不起,我想你是我的妹妹……我們應該和一家人一樣……”

“當然,‘你想’。”雲飛鏡重複了一遍,“你看,這就是問題所在,你覺得感同身受,你覺得愧疚,你向我道歉……我也可以當成你是真的後悔。”

“但無論你究竟後不後悔,你最本質的目的,隻是得到你的滿足而已。”

“你想被我寬赦,你還想我繼續做你的妹妹,你想我和你是一家人——不過還是那個問題,你現在願意回去見周靖先生了嗎?”

“……”

“啊!!!!”聽了雲飛鏡的話,周海樓突然發狂般,撕心裂肺地慟叫了一聲。

他放下擋著臉的手掌,掌心裡,麵孔上,都糊著一片亮晶晶的水跡。

“那……求你回答……我做什麼,要怎麼樣,你才能原諒我?”周海樓朝著雲飛鏡的方向挪了挪,姿態已經近乎是在床上跪著,“隻有這一個問題,求你告訴我。”

雲飛鏡想了想,送給他一句話。

“你知道嗎,嚴錚青也沒有對我動過手。但我還是這麼告訴他——今天,我也用這句話告訴你。”

“我永不原諒。”雲飛鏡清晰、冷淡、斬釘截鐵地說,“周海樓,我永不原諒。”

隨著這句話被雲飛鏡吐出,周海樓如同被什麼擊中了一樣,頓時抽空了全部的力氣,軟軟地倒在了床上。

雲飛鏡最後一次對他點了點頭:“我想,這次你應該沒有什麼其他話想跟我說了。”

她乾脆利落地轉身離去,在手馬上摸到門把的那一刻被周海樓叫住。

周海樓虛弱地問她:“你今天來,看到我這個樣子,心裡有沒有一點點的解氣和痛快?”

雲飛鏡實話告訴他:“沒有。我隻是覺得悲哀。”

“不必再請求我的原諒,也不用再自以為對我好,實際上隻是為了滿足你自己,而為我做什麼事。”

雲飛鏡想了想又補充道:“說永遠不見,似乎也不太現實。但如果有下次見麵,我們最好還是當成誰都沒見到吧。”

“最後,經驗之談,彆吃發物。”

雲飛鏡不再理會周海樓,甚至不曾再回一次頭。

她開門,把門關上。當病房的房門合攏的一刻,門裡門外就分隔開兩個世界。

雲笙大舅沒有再病房門口等著雲飛鏡,門口站著的是另一個人。

那人臉色慘白如紙,看雲飛鏡走出來,竟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是嚴錚青,他大概要來探周海樓的病。

卻把雲飛鏡的最後幾句話聽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