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巔峰高度(2 / 2)

要是雲飛鏡發脾氣了,就說明她希望能時時掌控著主場節奏——而一個貧窮的孤女,是不會有這種習慣的。這樣的想法,隻能說明她太過想要扮演一個想象中的“雲大小姐”了。

太過急切地扮演想象中的自己,說明雲大小姐在掩飾她的自卑。

從貧窮到乍富,大多數人都會不適應,手足無措,心態上也會發生巨變。雲大小姐看起來是不太適應,但她並無自卑。

這是非常難得的。

等到泡茶的時候,雲飛鏡看到了程漣舟的手,卻沒露出異色。這就代表著她心態不錯,和雲笙的關係也應該不錯。

倘若雲飛鏡心態比較偏激,或者對雲笙不信任,可能在看到程漣舟的手的時候,就開始懷疑“舅舅究竟給我派了個什麼樣的人”。

泡茶的整個流程裡,程漣舟一直靜默無聲,這其實會讓人感到自己被忽視或者薄待。但雲飛鏡卻沒有為此露出不安或者不耐煩。

等喝茶的時候,雲大小姐雖然也不知道具體怎麼品茶好,但是她照著程漣舟的模樣,非常淡定地在學。

沒有因為自己的無知而羞愧,也沒有因為學人就感到難堪。

至於後來那個關於品茶的故事,是程漣舟提醒,也是為了在雲飛鏡那裡加加印象分。

程漣舟原本已經構思好了怎麼和雲飛鏡講這件事比較合適。

結果雲飛鏡隻是想了想,就說破了其中的道理。

據說世上最好的美玉隻需要鑿開石壁獲取,而無需旁人的雕琢;最有才華的學者天生宿慧,即使沒有師長的引導,在看到萬事的瞬間自己就能醒悟其中的道理。

這位雲小姐在程漣舟的眼中,就是美玉天成的人物。

雲飛鏡笑了一下,回答了程漣舟的問題。

“我是個學生,學習是我的本分。不懂就學,再不懂就請教。學習不該是讓人羞愧的事,承認自己的局限也不是。”

雲飛鏡不知道剛剛程漣舟怎樣地估量了自己的深淺,但她知道一個道理。

尷尬這種東西,你越尷尬,彆人越覺得你該尷尬。

你越坦然,彆人反而越不把這個當一回事。

程漣舟歎服地點了點頭:“我像您這麼大的時候,實在是差您太多了。”

由於這句話在誇人的時候實在太套路,太常見了。雲飛鏡和程漣舟對視一眼,都不禁露出幾分調侃的笑意。

茶室裡的氣氛一下子就輕鬆下來。

程漣舟和雲飛鏡漫無目的地聊了一會兒,非常完美地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

最終,他們終於談到了雲飛鏡想要做的事。

對於這個,雲飛鏡坦率承認:“舅舅沒猜錯,這件事隻是個引子,我確實是想幫那些遇到校園暴力的孩子,隻是先用這件事熟悉熟悉。”

程漣舟沒有直接評價這件事的好壞。

他隻是問雲飛鏡:“在大眾之間,有一些慈善基金是耳熟能詳的。比如說艾.滋病的慈善、兔唇兒的慈善、免費午餐的慈善……”

“但校園暴力的慈善和公益不但大家不知道,甚至連做的人都微乎其微,您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雲飛鏡沉默了。

“因為我舉的那幾個例子,幫助的方法都是切實的,援助的結束也是有明確界限的。

像是艾.滋病人,我們就給他發藥物,做做心理關懷;如果是兔唇兒,我們給他做個手術;免費午餐更簡單,我們讓他能吃頓有營養的午飯……”

“但是校園暴力呢?處理它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您知道為什麼嗎?”

雲飛鏡歎了口氣。

她知道程漣舟的意思,她也知道校園暴力的援助究竟難在哪裡。

她當初身陷泥淖,怎麼可能隻是傻站著挨打,不考慮一下解決的手段。

“因為雙方都是未成年人,因為心理傷害難以界定,就連身體傷害都……”

雲飛鏡調整了一下坐姿,端起熱茶杯來喝了一大口。

校園暴力的問題之一,在於雙方都是未成年人。

未成年,因為沒有明確的判斷能力,也沒有清晰的後果意識,大多數人作惡都是從眾行事,甚至不會知道自己造成了怎樣的危害。

——即使見血。

他們會想,大家都這麼做了,我也隻不過是和大家一樣而已。

他們會覺得,旁邊的那個誰踹了三腳,我也隻是打了一拳罷了。

甚至他們會認為,之前把他的書包扔進垃圾桶,他翻書包的樣子還挺滑稽,全班同學都笑了,好玩。

——施暴者無聲地受到默許、承認甚至鼓勵。

這些施暴者哪怕長大了,回想起當初的舊事,也完全不能體會到給受害者帶來的傷害。

他們天然就有一層“我昔日年少無知,畢竟小嘛,不懂事”的保護膜。

這讓他們甚至不會有一點愧疚心。

雲飛鏡當初被打出腦震蕩後,是去查過法條的。

然而沒有用,這幫不了她。

故意傷害罪成立與否的界定,在於是不是輕傷。

法律上的輕傷和正常人眼中的輕傷是不一樣的。

皮膚缺損到需要植皮的,是輕傷;至少骨折兩個趾節的,是輕傷;視力下降到0.7以下的,是輕傷;頭皮撕脫傷麵積達二十平方厘米的,是輕傷。

至於雲飛鏡那個輕微腦震蕩……哪怕是發生在成年人身上,最多也就是拘留十五天而已。

像陸縱是個未成年人,即使雲飛鏡跑到警察局把他告了,那也照樣是不痛不癢。

被撕毀的書什麼都不算,被扔進洗拖把水池的書包什麼都不算,打在身上的一拳一腳什麼都不算,全校人冷淡漠視的眼光,一個明知誣陷也不澄清的“小偷”名聲,也什麼都不算。

即使被欺淩者會因為這些欺淩深夜夢魘,即使十幾年後想起那段經曆仍會泣不成聲,即使絕望到站在高樓天台一躍而下……世上也沒有那筆公道能討。

正因如此,雲飛鏡從二樓半跳下的時候,才會死死地抱著自己的右手。

先區考再轉學是雲飛鏡當時唯一的出路。

學轉不成,她可能就隻有死路一條。

程漣舟看著雲飛鏡的眼中已經儘是感歎之意:“看來您是明白的。”

“可是,即使我們給受校園暴力的孩子做了心理疏導,即使我們調整了他的生活環境,即使我們給他轉了學——”

程漣舟萬分遺憾地說:“不是每個人都像您一樣優秀的。進入一個全新的,陌生的環境,想要融入一個新的集體,本來就需要更多的驅動力。”

而受到過傷害的那些孩子,是更傾向於自我封閉的。

因為過去的那些經曆,他們甚至可能喪失了一部分社交能力。

“而且我說句難聽一點的話,”程漣舟歎了口氣,“現在學籍問題越查越嚴,各個省市對於想在本市內轉學的態度,都是不一樣的,連借讀生都管得厲害。”

“您想做的這個公益辦起來了,做心理疏導、轉班、再不行轉學……假如有人想利用您這個機構轉學,欺騙您,說他受到了校園暴力該怎麼辦呢?”

“假如被霸淩者已經抑鬱,在您插手的第二天,就跳樓自殺,您怎麼辦呢?”

“您已經考慮的非常周全了,隻是少了最重要的一點。”

說到這裡,程漣舟隱晦地看了雲飛鏡一眼。

“因為是未成年人,所以受害者和加害人,他們都是有家長的。”

“即使情況太過分,加害者的家長也會為他全力呼籲奔走——這個看起來您想到了。”

“但是受害者可能生活在一個頑固不化的家庭,他的家長堅持認為孩子被欺負一定是孩子自己有問題。麵對免費的心理谘詢,家長認為這是在耽誤孩子時間,耽誤了他的學習……那您又該怎麼辦呢?”

聽到這個問題,雲飛鏡的睫毛微微地一顫。

因為她生命中大多數時間都是沒有家長的,所以她把這個漏了。

“小姐,校園暴力的公益沒有人做,是有原因的。和孩子牽扯上的事,永遠都是大事。兔唇兒的公益都能做到一地雞毛,何況太多漏洞可鑽校園暴力?”

程漣舟長歎了一口氣,“小姐,您要做的事,太複雜了,太瑣碎了,太難了,太難了,太難了。”

他一連說了三個“太難”,字字如巨石般壘在雲飛鏡的心上。

“……”

她無聲地把臉埋進了自己的掌心。

程漣舟眼神複雜地看著自己眼前的少女,她身上沾染了濃濃的疲憊和無力。

是會無力的,她麵對的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集體,甚至不是某種單純的風氣。

橫在她眼前路上的,是怎樣一個龐然巨物啊!

“難,真的難。您告訴我這些前,我就已經知道了至少一半的難。”雲飛鏡抬起頭來,臉色稍顯憔悴,目光卻如同燃燒著亙古的堅毅。

她瞳孔極黑,如漫漫長夜,眼中的光亮卻燦燦似星子,是在長夜裡熊熊升起的兩團火。

“但是,再難的事,也總要有人去做啊。”

雲飛鏡深吸了一口氣:“雖然難,但可以做的。我不求它一開始就能幫上所有的人,可能幫助一個就是一個。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她親手為他們都披上那件粉紅色的小外套。

程漣舟問她:“假如有一天,您已經有了可以推動一切的力量,那您打算怎麼做呢?”

雲飛鏡的思路很清晰,立刻就給了回答。

“在大處是推動立法,提高全民對於校園暴力的重視,最好能推動國家章程的規定,讓每個學校裡都配備心理方麵的工作人員來進行防範——而不是最基本的心理健康教師。”

“在中處,是預防。事前的工作永遠比事後強。”雲飛鏡按在茶桌上的手微微用力,“全民禁毒的預防做得太好了,校暴的預防工作能有它的十分之一也行啊!”

“至於小處,化零為整,從每個被霸淩者的幫助做起吧。”

雲飛鏡歎了口氣:“你說得對,這是最臟、最疲憊、最難防範的地方……可我不能不做。”

她的這個想法,大處太難推動,小處做起來阻力又太大。

中處倒是最好落實,宣傳的話,隻需要砸錢就行。不過那錢得砸得有價值。

……其實這三個方麵,哪個不需要多多的砸錢呢。

“所以回歸到現在最本質的地方。”雲飛鏡非常認真地說,“就是我得很有錢才行。”

因為想阻止的是一個太難太難太難對付的龐然大物,所以她必須要有很多很多很多的錢。

“有一分錢,做一分的事,有十分錢,就做十分的事。”

雲飛鏡笑了笑:“像是現在,我知道了那些行為矯正學校,就先做我能做的事——我知道大舅讓程秘書來幫助我的苦心。我還不成熟,很多地方也不懂,接下來的日子裡,要向程秘書多多請教了。”

程秘書的眼神微微地一閃。

現代孩子大多早熟,四五歲時可能想當個科學家,可過了十一二歲,就知道錢才是最好的東西。

而少數還抱有夢想的人,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左右腳應該先往哪兒邁。

至於極少數極少數,抱有夢想,不唾棄金錢,還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的人……

程秘書想:這位小姐,是個能成大事的人。

能成大事的人,腦子裡隻想著錢是不行的。

站在最巔峰的高度,胸中總要有一腔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