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腦瘤(2 / 2)

……這也是情有可原的。

周海樓是校園暴力的受害者,卻也是校園暴力的發動者。他曾無知無覺地遞出那把鋒利的刀,把雲飛鏡變成刀鋒下的羔羊。

——這也是至今為止,他在目前心理谘詢裡最難以克服的地方。

他已經能正視那短短三天兩夜裡,在行為矯正學校曾經經曆過的暴力。

然而他沒法麵對曾經一無所知又得意洋洋的自己。

門鈴就是在這個時候想起來的,周海樓站起來去開門,心中還猜測著對方究竟是誰。

自己的地址沒告訴其他同學和朋友,家政自己有鑰匙……該不會是宋嬌嬌吧。

想到這裡,周海樓心裡苦笑。

就像是他沒法麵對之前的自己一樣,他也沒法麵對現在的宋嬌嬌。

從某個角度說,宋嬌嬌完全是因為周海樓的撐腰才變得驕縱。

換而言之,雲飛鏡曾經遭遇的一切,儘管都是宋嬌嬌在推波助瀾,然而她身後站著的卻是周海樓的影子。

一樣都是“惡”,宋嬌嬌出於有意,周海樓出於無知。

而現在,周海樓已經悔不自已,宋嬌嬌卻依舊如常。

她依舊對雲飛鏡懷有怨恨,不覺得自己哪裡有錯。儘管她已經極力掩飾,然而周海樓依舊從她的眼中清晰地看見,宋嬌嬌仍然把一切事情都歸罪於雲飛鏡的頭上。

現在的周海樓如果能回到過去,最大的願望就是阻止曾經發生在雲飛鏡身上的一切。

可倘若宋嬌嬌能回到過去,她的願望大概會是,要是雲飛鏡從來沒有出現過就好了。

在看著她的時候,周海樓清晰地看見了過去的自己。

所以周海樓把宋嬌嬌拉黑,又斷絕和她的所有聯係。這不僅僅是因為宋嬌嬌的自私讓他心灰意冷,更是因為太清楚現在的她和過去的自己是一副怎樣的模樣。

周海樓把手按在門把手上,心想如果這一次來的人是宋嬌嬌,自己不應該再給她錢了。

就像是他在直白的麵對無法反抗的暴力之前,從來沒覺得自己錯在哪裡一樣。如果宋嬌嬌每次都能從自己這裡拿到錢,大概也會把自己給她錢變成一種習慣。

然而當防盜門被打開,站在門外的人卻是華秘書。

周海樓露出遲疑的神色,就在他下意識地把門往回關的時候,華秘書迅速地伸手擋在了門縫裡。

“大少,這種時候就彆鬨了。”

周海樓凝視對麵的男人,他愕然驚覺,華秘書看起來竟然仿佛憑空蒼老了五歲不止。

華秘書原本保養得當,瞧著隻有三十出頭。然而如今疲憊和鬱結爬上他眼角的每根細紋。當虛假的青春被突發的事態剝落以後,露出的自然隻有斑駁的蒼老底色。

看著他這副模樣,周海樓心裡突然漏跳一拍。

他搶先開口說:“不是說好了讓我一個人安靜一陣的嗎?”

色厲而內荏,周海樓是在掩飾心中不祥的感受。

華秘書苦澀地看著周海樓,甚至連苦口婆心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有氣無力地說:“大少,你還是回去探望一下周總吧,他現在就希望有兒女在身邊陪著。”

不等周海樓說出什麼,華秘書又問周海樓:“您和小姐還有聯係嗎?要是有可能,您看能不能把小姐請回來……”

“……”

華秘書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從周海樓臉上看到了全部答案。

透過一扇半開的防盜門,兩個人麵麵相覷。從“雲飛鏡”的名字被提及開始,他們的眉目間就隻有難言的無可奈何。

華秘書訕訕收聲:“算了,不說這個,大少您跟我走……”

“等等!”周海樓厲聲喝住他,“你放手,先彆拽著我……你就在這裡跟我說清楚,我爸他怎麼了?”

周海樓突然發覺,自己的嘴唇不知道什麼時候乾得起了皮,口腔上顎也是一陣火辣辣的疼,嗓子更是缺水到要燒起來。頂著這一瞬間產生的所有不適,周海樓緊張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他又生我氣,要找我的茬,是不是?”

周海樓等著華秘書苦笑,等著對方在自己父子之間打圓場,等著他眉梢露出一段吃夾板氣的躁意。

雖然很對不起華秘書,但周海樓此刻迫不及待地想聽那句熟悉的“大少啊,你彆讓我難做……”

然而華秘書隻是無聲地看著周海樓。

他眼神裡含著湧動的悲憫。

周海樓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半步,華秘書伸出手,這一次,他準確地抓住了周海樓的手腕。

“彆再鬨脾氣了,大少。”華秘書聲音很輕,然而每個字都像是灌了鉛一樣,連標點符號都沉下去,一顆一顆地砸著周海樓的腳麵。

“周總病了,馬上就要開刀,手術時間在星期三,已經安排好了。”

周海樓咽了口口水,他乾巴巴地問:“什麼手術,割闌尾嗎?”

在這種氣氛下,周海樓說出的話讓他像一個笑話。

他真希望他能立刻變成一個笑話。

然而華秘書依舊殘忍地搖頭:“手術要開顱——是惡性腫瘤。”

“大少,您真的應該長大點了,現在,已經不能再放縱您胡鬨了。您不立起來的話,沒人能幫您。”

周海樓的呼吸窒住了一瞬,他一直自詡混世魔王,然而此刻卻不免感到畏縮:“可是……可是我還什麼都不會。”

華秘書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周海樓看懂了華秘書的眼神。

對方眼裡寫滿了“對,我知道你什麼都不會。”

“……”

周海樓又想起那間筒子樓裡的破爛小屋,回憶起給雲婉遷墳時最低等的那個窄小的公墓。

雲飛鏡上初中的時候,已經可以獨自料理母親的後事。

而現在,周靖還活著,華秘書還在身邊幫襯著,他甚至連去看自己父親的勇氣都沒有,更難以想象自己該怎麼接住那副沉甸甸的擔子。

他比起自己的妹妹來,確實是……差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