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它贏了。
眼看女人的雙眼逐漸失去焦距,雙膝一軟,直直跪倒在地,憶靈忍不住心中狂喜,渾圓的身體顫抖不已。
可惜這份喜悅並未持續太久。
它在裴渡與謝鏡辭手裡受了足以致命的重傷,方才那一擊,幾乎帶走了它的大半條命,還沒來得及騰空起身,一陣劇痛便從頭頂蔓延,迅速擴散到身體裡的各個角落。
它後知後覺地回頭,見到一張平平無奇的路人臉。
憶靈不認識這張臉,卻記得這道澄澈乾淨的仙力。
它早在許多年前,當被所有人遺忘的時候,就理應消散無蹤。
“好久不見。”
顧明昭咧嘴笑笑:“永彆了。”
仙力爆開的瞬間,怪物像是陡然泄了氣的球。
用來填充身體的靈力一絲不剩,隻餘下薄薄一層黑紗,飄飄然墜落在地。與它一起落地的,還有好幾顆圓潤光團。
憶靈自知不可能從他們手裡活下來,乾脆破罐子破摔,化作見人就咬的瘋狗,恰巧遇上白婉,吞了她不知道多少記憶。
與它鐘愛的淡金色神識不同,這些光團色澤不一,有淺紅、鵝黃、雪白乃至混濁灰黑,象征著或無聊或驚險,或歡愉也或壓抑的種種回憶。
莫霄陽拿了其中一顆仔細觀察:“這些是什麼東西?莫非全是白婉散落的神識?”
顧明昭死裡逃生,靠在樹乾上長籲一口氣:“拿著彆人的神識,當心被吸入那段記憶裡。”
“我倒是希望,能把這些神識全都看個遍。”
孟小汀揚唇笑笑,帶了點神秘兮兮的意味,慢條斯理壓低聲音:“你們難道不期待嗎?仔細翻一翻,說不定我們能找到……當初她與裴鈺密謀,設計陷害裴渡的記憶。”
她身上可還帶著好多好多留影石,能不能一舉震驚整個修真界,就看這一遭了。
少女指尖稍撚,有些不安地皺起眉頭,朝著不遠處一望。他們這邊塵埃落定,也不知道辭辭此刻如何了。
*
老實說,謝鏡辭此刻的狀態稱不上多麼好。
她在對決中耗光了體內的靈力,雖有服下丹藥作為補充,但凡事都得講究循序漸進,要想通過丹藥瞬間回到巔峰狀態,無異於癡人說夢。
至於渾身上下深深淺淺的傷口,就更是令人頭疼。
她今日著了綠裙,在淡淡的新芽色澤裡,猩紅血汙顯得格外刺眼。無論謝鏡辭站在哪個角落,都能瞬間引來不少人或同情或震驚的目光。
尤其是,她還置身於一間人來人往的客棧。
這間客棧謝鏡辭曾經來過,隱約存了點印象,隻記得建在鬼塚附近,名喚“君來”。
按照她的記憶,君來客棧常年失修、門可羅雀,這會兒放眼望去,卻見到不少人聚在其中,耳邊則是談話聲此起彼伏。
一名健碩青年仰了麵飲酒下肚,長長呼了口氣:“總算完事了!那家夥今後不會再出現了吧?”
“他都筋脈大損、被各大長老聯手擊中要害了。”
另一人抿了口酒,慢條斯理道:“依我看,像他那種十惡不赦的惡徒,就應當送去仙盟地牢好好受折磨。輕而易舉就死掉,也太便宜那魔頭了。”
“我聽說,本來是打算把裴渡押入地牢的。”
一個書生樣的少年修士道:“誰能想到,他居然會從那麼高的懸崖跳下去――下麵就是最危險的蝕骨地,這回他算是徹底完蛋,活不了了。”
裴渡。
聽見這個名字,謝鏡辭眼睫一動。
“說來奇怪,我老是有種古怪的感覺,和上回討伐他時相比,裴渡修為反而降低了。”
有人撓撓頭:“這次我們贏得如此輕易,實在有些奇怪。不知怎麼,我總覺得他沒用上全力。”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難道他會心甘情願來送死?”
健碩青年又喝了口酒:“俗話說得好啊,驕兵必敗。上回他被正道討伐,以一己之力殺出重圍,打那以後,定是自信得很,以為自己真是天下無敵。”
裴渡才不會那麼覺得。
謝鏡辭在心裡悄悄辯駁,他之所以輕易落敗,理應是和天道做了交易。
多虧有客棧裡零零星星得來的情報,她終於拚湊出了如今的狀況。
裴渡入魔已深,久居於鬼塚之中,正道曾試圖討伐過他,奈何實力不敵,隻能狼狽地打道回府。這是第二次圍剿,他敗得很快,被術法擊中,墜入萬丈深淵。
更準確一些,是整個鬼塚最為荒蕪凶險、被邪祟野獸視作巢穴的蝕骨地。
謝鏡辭從沒踏足過蝕骨地。
因而當她在鬼塚兜兜轉轉好一會兒,終於來到這裡時,沒忍住打了個哆嗦。
由於地處深淵之下,四麵八方儘是嶙峋古怪的石壁。石塊層層疊疊、遮天蔽日,陽光沒能滲進一絲一毫,占據感官的除卻黑暗,便是陰冷}人的涼。
這是鬼塚常有的景象,荒無人煙,孤寂寒涼,還往往九死一生,尋不到活路。
在那麼多年裡……裴渡一直生活在這種地方。
謝鏡辭不自覺皺了眉,靈力凝結,散發出足以照亮前路的白光。
蝕骨地荒無人煙,寂靜一旦到了極點,便像是千斤巨石死死壓在心口,叫人連呼吸都不甚順暢。
四下無聲,空氣仿佛停止流動,在空茫的暗潮中,她步伐陡然停住。
漆黑暮色裡,響起一聲陰冷的笑:“你發現我了?”
這是和裴渡一模一樣的聲音,謝鏡辭猜出它身份,同樣回以漠然的笑:“真巧。”
正是被係統強行送回這個世界的魔氣。
它一心想要占據全新的身體,以嶄新麵貌重新開始生活。拜她所賜,不但竹籃打水一場空,還被丟回這個暗無天日的鬼地方,心中不可謂不氣。
“你來這裡做什麼?”
它想不通謝鏡辭的心思,頭一回顯出了好奇與困惑的情緒:“怎麼,心裡生了愧疚,想留在這兒陪他?”
“你又在這裡做什麼?”
謝鏡辭不答反問:“不回裴渡識海,莫非打定主意,要當一隻孤魂野鬼?”
轉移話題,多半就是否認的意思。
魔氣發出一聲冷哼,語氣裡譏諷更濃:“不留在這裡陪他,你來又是為了什麼?一句安慰,一聲道謝?你覺得有用嗎?”
它說著笑了笑,黑霧朦朧,拂過謝鏡辭側臉:“他和你世界裡的裴渡,本質不是同一個人嗎?你喜歡那個裴渡,為什麼不能把喜歡分一些給他?還是說,你嫌棄他如今的境況,覺得太過落魄?”
“他們不一樣。”
謝鏡辭不願同它多費口舌,應得極快:“對人的情感,也沒辦法分給另一個。”
這個世界裡雖然也是裴渡,但與那個和她同生共死、並肩作戰的少年劍修相比,終究會有所不同。
他們是彼此錯開的角色,倘若她對這個世界的裴渡生出什麼不該有的情愫,對於三人中的任何一個而言,都是不負責。
魔氣的笑意不知何時渾然退卻:“所以你不願陪他?”
它說著一頓,在極為短暫的沉默後,爆發出肆無忌憚的笑,聲聲撞在耳膜:“你聽見了吧?裴渡!”
謝鏡辭心口被猛地一敲,驟然抬頭。
四下仍是昏黑,在遠處僻靜的角落裡,隱隱傳來血液的腥。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與心跳加速。
“這女人完全不管你的死活,明明你為她付出了那麼多!”
魔氣哈哈大笑,朝他所在的角落迅速靠攏:“你如今尚有餘力,不如趁此機會,讓她永遠留在這裡。”
它生來記仇,沒忘記謝鏡辭對它的所作所為。
要不是她從中作梗,它早就占據了另一個裴渡的身體,以天之驕子的身份活著,而不是回到這暗無天日的深淵,日日夜夜苟延殘喘。
既然她攪亂了它的計劃,它也就不會讓謝鏡辭好過。
這女人口口聲聲說要回去,那它便想方設法將其困在此地,永遠沒辦法離開。
裴渡等了這麼多年,不過是為她。
經曆過墮落、背叛與屠殺,他的心性早就不同於以往,和良善沾不上邊。在這種時刻,心心念念十多年的人突然出現,沒有任何理由會選擇放她離開。
尤其還是有它煽風點火的情況下。
它身側的裴渡沒有出聲。
在濃鬱暗潮裡,謝鏡辭努力辨認他的身形。
他站在角落,隻露出模模糊糊的一道側影,像是刻意避開她的視線,往後一退。
“你連殺人都那麼得心應手,困住她又有何難。”
魔氣盤旋於裴渡身側,語氣漸低:“你愛她,不是嗎?要把她留在身邊,隻需用上一些必要的手段……應該怎樣做,你心知肚明。”
它說到這裡,輕輕一笑:“對了,你還不知道,其實謝鏡辭也傾慕於你,在那個世界裡,他們兩人已經互相表明心跡――和她在一起的應當是你啊,你隻是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直到這段話出口,暗處的人影才猛然一震。
魔氣發出低不可聞的輕嗤。
它已經快成功了。
這個世界裡的裴渡殺伐果決,為了活下去,能把劍尖對準任何人。什麼情情愛愛,不過是占有欲的另一種說法,謝鏡辭麵對他,就像羊入虎口。
喜歡就要得到,哪有什麼收手的道理。
“她方才靈力微弱,正是最好下手的時候。”
它道:“你若有意,我能――”
這段話到此便戛然而止。
一道白芒掠過,在黑暗中宛如驚龍。魔氣說得不錯,裴渡自是殺伐果決,能把劍尖對準任何人――這“任何”裡,理所當然包括它。
白芒映霜寒,鋒利難當的劍氣將它瞬間刺破,毫不遲疑。直到死去的瞬間,它仍是滿心震悚與茫然。
饒是謝鏡辭,見到魔氣轟然消散,也不由感到些許驚訝。
然後便是愈發強烈的尷尬。
“那個……謝謝。”
她努力斟酌語句,上前靠近時,嗅見更加濃鬱的血腥氣:“你的傷勢很嚴重吧?”
客棧裡的人說他筋脈大多斷開,在這種情況下,倘若強行運行靈力,會引來難以忍受的劇痛。方才斬殺魔氣的那一劍,定然耗去了絕大部分氣力。
隨著她步步上前,角落裡的人影又是一退。
而謝鏡辭也終於知道了,裴渡會竭力躲避的原因。
視線所及之處,除了滿目猙獰、塗滿大半石壁的血跡,還有洶湧澎湃、與黑暗融為一體的魔息。
他吞噬了魔獸的力量,才得以墮身入魔。體內的魔氣並非與生俱來,時常在經脈中劇烈衝撞,帶來摧心般的折磨,就像現在這樣。
極致的黑與紅彼此交錯,令人無端心悸。
少年人輕顫著弓身而立,右手緊緊按住石壁。謝鏡辭聽見他的喑啞嗓音,快要辨彆不出曾經的聲線:“……很嚇人。”
像是一句笨拙的安慰。
裴渡沉沉吸了口氣,忍下言語間的戰栗:“謝小姐,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