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裴渡說:“這樣……更方便。”
他說了“嗯”,還反手握住她的手。
謝鏡辭怔愣片刻,心裡的小人瘋狂蹬腿,滾了一圈又一圈,高興得能上天,一麵嘿嘿發笑,一麵捂住通紅的臉。
這這這算是牽手吧,她和裴渡。
連牽手都有了,其它的進度還會遠嗎!
謝鏡辭從不會主動與人牽手,孟小汀卻是個黏人的性子,時常握著她的手腕蕩來蕩去。
多虧如此,她才不至於表現得太過生澀,反觀裴渡,整條手臂仿佛成了根木頭,僵硬得很。
或許他也在緊張。謝鏡辭因為這個念頭心情大好,嘴角的弧度止不下來,帶著裴渡從南逛到北,一張嘴沒停過。
“這裡是玲瓏坊,專門賣些精致的小玩意。”
“那邊叫琴樂閣,是樂修們時常聚集的地方,也賣些樂器和鋪子。若是運氣好,能在那裡聽見樂修們自發的合奏。”
“一直往這個方向走,能抵達郊外的荒山。雲京城裡修士眾多,通常不會有妖邪作亂,可一旦深入荒郊,就經常有怪事出現。”
她一路走一路介紹,行至書鋪,察覺裴渡腳步微頓。
從學宮起,他就一直很愛看書。
謝鏡辭眨眨眼睛:“我們進去看看?”
*
雲京書鋪眾多,這家算不得最大,好在書冊擺放得整整齊齊,令人心生舒適。
裴渡用了易容的藥膏,魔氣亦被藺缺藏好,書鋪老板沒能認出他身份,含了笑地湊上前來:“二位,可有什麼中意的書冊?”
謝鏡辭禮貌一笑:“我們自行看看就好,多謝。”
兩人都是許久沒來過書鋪,對大熱書籍皆已陌生。裴渡將木架一一掃視而過,目光隱忍又探究,露出幾分淺淺的好奇。
這才是與他年紀相仿的神色,在此之前,儘數被晦暗的靜默所掩蓋,懂事得叫人心裡難受。
他看得認真,謝鏡辭便也卸下心中防備,將熱門書冊端詳一番。這原本是個漫不經心的動作,目光途經某個角落,卻在中途突然停下。
能在書鋪搏得大熱銷量的,往往不是裴渡鐘愛的正史或劍訣,老百姓們熱衷的作品,通常得帶有幾分有趣的噱頭。
比如眼下這一本,就叫《裴府秘聞錄》。
“看上了這一本?”
店老板就在不遠處,見狀湊上前來:“二位知道裴渡吧?這冊話本就是以他為原型,講述主人公一步步墮身入魔,最終慘遭誅殺的故事――行俠仗義看得多了,偶爾瞧一瞧叛離整個修真界的惡人,也是很有意思的。”
身旁的少年安靜不語,謝鏡辭瞥見他眼底暗色漸濃,後腦勺嗡嗡作響。
近期一段時間,裴渡隕落的消息傳遍四海八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躍成為當之無愧的大熱門。
像眼前這種書冊,既然已經取了如此直白的標題,內容會怎樣添油加醋、搏人眼球,答案不言而喻。
踏入仙道的少年修士們,哪個不想修成大道、挽救蒼生。裴渡劍骨天成,心中自有一捧淩雲抱負,如今的這冊話本,卻是將他的自尊死死壓在地下。
她下意識覺得惡心,正要伸手去拿,沒想到卻被另一隻手搶了先。
那手不大,白白嫩嫩,帶了孩童獨有的稚嫩,當謝鏡辭回頭,果然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
男孩白淨纖瘦,衣著布料一看便是價值不菲,拿了書後並不多言,手腕一轉,將其遞給身邊小侍模樣的青年。
謝鏡辭蹙眉:“這本書――”
男孩以為她對話本感興趣,麵色不耐,冷聲打斷:“這本書所言非實,何必看它?你們年紀應當不小了,莫非還分不清是非曲直麼?”
她莫名其妙被教育一番,等想清了對方話裡的意思,試探性接道:“那你為何要將它買下?這本書哪裡說了假話?”
“買下這種東西,自然是扔進火裡,一並燒掉。”
男孩抬頭瞥她,眼神冷冷,顯然沒有太多耐心,輕哼出聲:“哪裡說了假話?它全篇都是假話。什麼恃才放曠、自視甚高……算了算了,說了你們也不懂。”
他的語氣稱不上好,謝鏡辭卻露了笑:“所以,你覺得裴渡不是個壞人?”
尋常修士聽見裴渡的名字,定會當即露出不屑之色。男孩應該頭一回見到像她這種反應,臉上的敵意消退一些,悶聲應答:“……他救過我。”
謝鏡辭飛快看了眼裴渡,仍是輕笑:“那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對。”
他猶豫一瞬,鼓起勇氣又說:“他和話本子裡寫的完全不同,溫溫柔柔的,還為我包紮了傷口,讓我不要害怕。所以你們不要再看那些話本,全都是假的。”
果然是這樣。
即便修真界裡處處遍布蜚語流言,可那些曾與裴渡真正接觸過的人,總會有幾個對他心懷一份信任。
這樣的信任雖然微小,在鋪天蓋地的惡意裡顯得不值一提,但正如暗夜裡的一點流螢,隻要仍然存在,就足以生出溫暖的、瑩亮的光。
小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認定了就很難更改。
謝鏡辭俯身看他:“所以,你就把書鋪裡關於他的書冊買下來,然後丟進火裡燒掉?”
男孩點頭。
他不知在思考什麼,眼珠子咕嚕咕嚕轉,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一遍,半晌,終於好奇開口:“姐姐,你也喜歡他嗎?”
裴渡明顯一怔。
小孩話裡的“喜歡”語意單純,不似成年人那般彎彎繞繞,雖然對此心知肚明,謝鏡辭還是感到側臉發熱:“不能說是‘喜歡’,我――”
“哦。”
他眉眼低垂,很是失落的模樣:“原來你不喜歡他,我還以為姐姐跟其他人不一樣。”
那、那倒也不是,倘若直說“不喜歡”,豈不就和討厭沒什麼兩樣了?這小孩分明就是強盜邏輯,她不管怎樣回答,都得踩進陷阱。
可是……或許也並非全是陷阱。
謝鏡辭本來就一直在喜歡他。
書鋪人頭攢動,四麵八方儘是嘈雜聲響,到他們這邊,卻莫名陷入了古怪的靜謐,有某種說不清的因子緩緩發酵。
裴渡垂著長睫,眼底幽暗,劃過一絲自嘲。
方才他竟動了貪念,妄想著謝小姐會順著男孩的意思,哄騙他回答一句“喜歡”,想來真是恬不知恥,奢求得太多。
至於那些與他有關的書……
更多的自厭與頹敗湧上心頭,在一片蔓延的沉默裡,裴渡忽然聽見屬於她的聲音。
謝小姐說:“喜歡……我也很喜歡裴渡。”
就算知道這是一句安撫性質的謊言,他還是難以自製地心口發顫,倉促抬頭。
“對吧!”
男孩的雙眼瞬間發亮,嘴角高高咧開:“他當時為了保護我,被魔物刺穿過肩膀,即便流著血,也要站在我麵前。”
他說著壓低聲音:“我問過爹娘,他們都說鬼塚一事頗有蹊蹺,隻可惜沒留下任何線索,這才把所有罪名安在他頭上。”
謝鏡辭暗暗攥住袖子,一顆心緊繃著懸在半空,等終於下定決心,才輕聲應道:“我也曾經見過他幾次。”
這是一場假戲真做,虛虛實實辨不清晰,看似逢場作戲,其實句句源自真心。
那些話本一定讓他很是難受,謝鏡辭想把心裡的話說給他聽――雖然裴渡一定覺得這是哄小孩的玩笑話。
其實他才是那個需要被哄一哄的小朋友。
她道:“裴渡性子溫溫和和的,不太愛講話。劍術非常厲害,卻並不因此覺得高人一等,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
男孩少有地得了同好,兩眼放光連連點頭:“而且他還很好看!”
小孩哪裡懂得太多大道理,總共就這麼點心思。
謝鏡辭笑意不止:“對,很漂亮,誰都不及他好看。”
小朋友說得興起,視線不經意一轉,掠過她身邊一直沒說話的裴渡:“哥哥,你臉好紅,莫不是生病了?”
裴渡聽見謝鏡辭噗嗤笑出了聲。
他本就意亂,這聲笑輕輕撓在心口上,勾出更為滾燙的火。除卻羞赧,心裡更多還是從未有過的喜悅,像是糖漿砰地炸開。
感受到她的注視,裴渡彆開視線。
“其實他還很可愛哦。”
與之前的言語不同,謝小姐這回帶了調侃般的笑:“有時候呆呆的,若是有誰當麵誇他一句,裴渡很容易臉紅害羞。”
謝鏡辭意有所指,裴渡聽出話裡的逗弄,胸口如被貓爪一抓,把頭壓得更低。
她真是……
“哇――”
男孩若有所思,細聲細氣地應和:“難怪你會喜歡他。”
自己親口說出來是一回事,被人如此直白地點明,那便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感受了。
謝鏡辭摸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偏偏有恃無恐,口中仍在接話:“因為他很好啊。”
方才見到那話本時生出的自厭情緒,全因她的話語轟然消散。卑怯的心臟幾近枯涸,卻在此刻猛地一震,用力衝撞胸腔,徒留心動難當。
周遭極鬨也極靜,裴渡聽見她說:“像他那樣好的人,隻要見過一麵,很難不喜歡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