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汀覺得, 她這幾日不大對勁。
這讓她有些慌。
他們一行人在琅琊秘境裡吃了大虧,出來後個個身上都帶著傷。
孟小汀自然也不例外,不但被如刀如刃的殺氣割出好幾道血口, 識海亦在白婉的威壓下受到折損,剛回家沒多久, 便患了場風寒。
得知她患病, 辭辭火急火燎地頭一個趕到房間,先是從儲物袋裡抓出大把丹丸, 旋即伸手來,在她額頭上胡亂摸來摸去。
謝鏡辭細細摸完,又抬手碰了碰自己腦袋:“……好像不燙。”
她說話時帶了點懵懂的茫然,一雙柳葉眼纖長柔和, 眉頭十足困惑地皺起來。這樣的模樣實在可愛, 孟小汀噗嗤笑出聲:“隻是小小的風寒, 咳嗽幾天就過去了。”
“這可不行。”
謝鏡辭義正辭嚴, 戳一戳她腦袋:“就算隻是風寒, 要是拖著遲遲不治好,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變成發燒、頑疾、然後是燒壞你的腦子。”
不少人都說謝家小姐桀驁冷淡, 定然不好相處。以前在學宮裡見到這樣的匿名布告,孟小汀總會氣鼓鼓地奮筆疾書,用上整整一夜的時間寫出許許多多反駁的話, 然後高高貼在布告欄牆頭。
她知道辭辭不過是懶於掩飾,不會刻意裝出溫馴守矩、左右逢源的模樣, 從而換取更多的喜愛和關注,好讓自己完美融入人群之中。
歸根結底, 褪去“天才”和“謝家獨女”的名頭,謝鏡辭隻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 麵對朋友,擁有不輸給任何人的真誠。
其實對於孟小汀而言,生病吃藥並非必要。
從來到雲京城的那一天起,她便清清楚楚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一個不被親生父親承認的私生女。
孟良澤並不愛她,若要說得更加透徹,那個男人打從心底裡地厭惡她。
或許在十幾年前,他的的確確心悅於她的母親,然而人的情愫終究比不過唾手可得的金與銀,那段荒唐的邂逅成為了不值一提的笑柄,至於孟小汀,便是由一出笑柄釀成的果。
但他不得不將她納入府中。私生的女兒已是見不得光,倘若再染上拋妻棄子的罪名,對於一位商人而言,難免得不償失。
理所當然地,孟小汀寄人籬下,境遇十分尷尬。
童年的遭遇迫使她不得不在一夜之間迅速長大,學會不再撒嬌,不再露出怯懦膽小的模樣,也不再用繁雜的瑣事勞煩旁人,即便有了麻煩,一個人解決就好。
比如生病。
吃藥不是必須,如果當真覺得不舒服,睡上一覺往往能解決大半問題,類似於如今的風寒咳嗽,根本無需多麼在意。
隻有辭辭會一本正經地嚇唬她,聲稱不吃藥會變得更加糟糕。
那分明是嚇唬小孩子的手段。
“對了,你在琅琊秘境留下的傷情況如何?”
謝鏡辭把茶杯與藥丸一起給她:“應該不疼了吧?”
“嗯。”
孟小汀乖乖點頭:“我回家之後,林姨特意請了大夫。”
她口中的“林姨”名為林蘊柔,乃是孟良澤明媒正娶的正妻。
當年初初見到孟小汀,孟良澤本想甩手不認,一番僵持之下,竟是身旁的林蘊柔出言嘲諷,語氣極淡,殺傷力卻是十足:“既然敢生,莫非還不敢認麼?”
孟小汀原本覺得,林蘊柔定是恨透了她。
可事實是,對方似乎從來沒有多加在意過她。
林蘊柔家中世代從商,她自幼熏陶著長大,生了顆精明至極的七竅玲瓏心。說來也奇怪,這女人對絕大多數物事無欲無求,唯一在乎的,唯有如何才能賺取更多靈石。
孟小汀漸漸明白了。
林蘊柔並不愛孟良澤,這場婚姻於她而言,隻不過是用薄薄一紙婚書,去換取整個實力雄厚的孟家。
膩味的卿卿我我隻會阻礙她繼續擴張商業帝國,至於孟良澤,林蘊柔恐怕已經忘記了這個人存在過。
正因如此,這個本應該最為仇視孟小汀的女人,反而成為了待她最平等的那一個。
無論如何,會給私生女買藥治病、維持學業的當家主母,放眼整個修真界,都算是難得一見的奇人。
甚至於……林姨還在為了她娘親的事四處奔波。
念及此處,孟小汀眸光一動。
娘親識海受損,需要不少天靈地寶作為藥引,她不過是個寂寂無名的小姑娘,倘若僅憑一己之力,必然無法集齊。林姨得知此事,不但請來了城中有名的神醫,還於雲京布下懸賞令,重金搜尋藥材。
到如今,隻剩下最後一味朧月幽蘭。
“林姨在家麼?”
待得丹丸入口,謝鏡辭又給她塞了顆糖:“我爹娘得了幅古畫,想讓她幫忙看看是真是假。”
她話音方落,便聽門外傳來一道女音:“誰的畫?”
謝鏡辭聞聲一喜:“聽說是千年前的孤山道人。我娘還說,邀請您後日去家中喝酒。”
孟小汀好奇:“林姨,您怎麼來了?”
“本想帶你去商行,沒成想來到院前,聽人說你病了。”林蘊柔生了張媚意天成的臉,舉手投足間儘是恣意風流,奈何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哀樂,被不少人背地裡喚作木頭美人:“這是專治風寒的藥,記得吃。”
謝鏡辭看她往桌上放了個小玉瓶,眉頭一挑:“林姨也用這種藥?”
修為上乘之人,自是體無雜病。
若是真如林蘊柔所言,自己是無意間聽說孟小汀生了病,以她的修為和身份,絕不可能隨身攜帶一瓶專治這種小病的丹丸。
唯一的解釋,隻能是她一早便得知消息,在來此地之前,特意備了瓶風寒藥。
林蘊柔麵無表情地瞥她一眼。
謝鏡辭咳了咳,忍著笑轉移話題:“不過,商行是怎麼回事?”
孟小汀胡亂揉一把亂糟糟的腦袋:“林姨說我天賦不錯,時常把我帶去那地方觀摩學習。這幾日生病,一直沒機會再去一趟。”
林蘊柔用靈力戳她額頭:“什麼‘不錯’,是‘天賦很好’。難道我會把精力浪費在泛泛之輩身上麼?”
她無法反駁,隻得撓撓頭。
“夫人,小姐。”
門外的小丫鬟叫了聲,嗓音像嘰嘰喳喳的百靈鳥:“龍逍公子來了。”
萬幸屋子裡的另外兩人都沒察覺,在聽見這個名字時,坐在床上的病人脊背一僵。
孟小汀沒說話,默不作聲把後背挺直一些,抬頭望去,一眼便見到龍逍。
在雲京城裡,“龍逍”二字可謂無人不曉。當今劍修法修平分天下,體修一派裡,他稱得上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
除卻過人的家世與天賦,此人相貌亦是極為出眾。少年人最是鮮衣怒馬、風姿倜儻,龍逍生於富貴之家,吃穿用度皆是極佳,一襲玉白長衫襯出修長身形,眉目細長,時常彎彎勾起,有如星月。
但此時此刻,他卻並沒有笑。
“孟小姐,”龍逍站在門口,看上去有些呆,目光倏地落在床頭,又匆匆忙忙趕緊挪開,“我聽說你生病了。”
謝鏡辭與林蘊柔安安靜靜,紛紛向角落裡後退一步。
……孟小汀抬手摸了把側臉,感受到逐漸升溫的熱。
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又來了。
萬幸,她身上的“不對勁”還沒到特彆離譜的程度,隻不過是看見龍逍,偶爾會覺得緊張。
真的隻有非常非常偶爾而已。
謝鏡辭好奇瞥他:“你怎麼不進屋?”
“畢竟是女子閨房,我擅闖不好。”
孟小汀移開了目光,門外的少年修士倒是一直盯著她瞧,望見小姑娘蒼白的臉色,不由急道:“我帶了些藥,有鞏固識海之效。”
孟小汀不動聲色地低頭,用手掌拂去頭頂雜亂的黑發:“你進來吧。”
她這句話說完,龍逍才神情嚴肅地走進房屋,視線觸及到擺滿了藥瓶的木桌,下意識微微愣住。
對了。
少年體修想,這世界上願意照顧他的,並不隻有他一個。
他的藥材遲遲上桌,雖然顯得有幾分尷尬,龍逍眼底卻暗暗生出笑――她本就應當被許多人在意和喜歡。
“我問過大夫了,識海受損感染風寒,一定要記得好好穿衣,千萬不能吹寒風,還要切忌使用太多靈力。隻要乖乖喝藥,再在床上歇息幾日,傷病就能很快愈合――對了,千萬不要忘記多喝熱水。”
他一口氣說完,行雲流水毫無停頓,順暢得不可思議。孟小汀還沒出口,床前的林蘊柔便皺了眉頭:“你講話好像我娘。”
這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一向口無遮掩,龍逍心口中了狠狠一箭,強顏歡笑。
“我娘也說過類似的話。”
謝鏡辭麵露同情:“在我六歲的時候。”
這位大大咧咧的好友一向心直口快,又有一箭插在胸膛,龍逍徒勞扯了扯嘴角。
他是心裡憋不住話的性子,默默暗戀這麼多年,已經是人生中不敢想象的極限。如今被這兩人來了套毫不留情的組合拳,龍逍條件反射般仰起腦袋,目光直勾勾落在孟小汀眼前:“我……”
雲京城中的龍逍公子何其瀟灑,永遠都是眾星捧月、從不怯場的模樣,這會兒卻不知應當如何解釋,遲疑半晌,朝她眨了眨眼睛。
孟小汀本來沒打算與他對視,聽見那聲吞吞吐吐委委屈屈的“我”,眼皮不由突突一跳,仿佛受了蠱,迅速往上一抬。
年輕人的麵頰泛著淺棕,瞳孔則是漂亮琥珀色,望著她眨巴眨巴時,映出晶晶亮亮的柔光。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雙目渾圓的大狗狗。
……可龍逍分明是個殺伐果決的修士,曾經令無數妖魔邪祟聞風喪膽,不敢上前靠近。
她心口又開始胡亂地跳。
“不久後便是南城的品酒大會,我打算前去看看,不知二位是否有意。”
龍逍道:“我聽說南城風景秀美,最適合舒緩身心,而且――”
說到此處,他眸光微動,不易察覺地加重語氣:“而且那地方四通八達,彙集了修真界東南西北的各種美食小吃,要能嘗上一口,應是人間一大樂事。”
坐在床上的孟小汀深吸一口氣,驟然睜大眼睛。
“我對美酒美食挺感興趣,隻可惜找不到合適的同行夥伴。”龍逍繼續說,“如果二位不願,我不知道還能――”
“不不不!我們去!”
孟小汀察覺他的眸色漸漸黯淡,顯然是極為難過與孤單的模樣。
龍逍稍稍低了頭,一定不想讓她發現這副脆弱的神色。男孩子的自尊心脆弱又敏感,這種時候,自然需要她這個朋友義不容辭挺身而出啦!
“我和辭辭都想嘗一嘗那裡的特色菜,正好同你做個伴――大家一起玩才有趣。”
她一邊說,一邊悄悄給謝鏡辭使眼色。
可憐孟小汀自始至終被蒙在鼓裡,還以為自己演技爆發,安撫了少年人可憐兮兮的自尊心,其實仔細想想就能發現貓膩――
龍逍身邊的朋友多不勝數,哪會無處可去。
這隻不過是獨獨為她灑下的誘餌。
漁網正在越收越緊。
*
品酒會舉辦於尋仙盛會之後。
龍逍所言不假,南城繁華處處、歌舞笙簫,八方儘是人聲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