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飛坐在窗邊,窗戶開了一個小縫,他借著這縫隙投進來的光,神情認真,仔細打磨手上一小塊一小塊的木頭。
他深知自己現在的技藝有多生疏,因此,一刀一刀,刻得萬分認真——雖說在上輩子巔峰時期,這鏤空木雕,他閉著眼睛都能雕刻出來。但這個時代的他既沒有上輩子的臂力,也沒有長時間的磨練技藝,想要在短時間內雕刻出一個像樣的鏤空木雕來,還是頗有難度。
更彆提,這麼小的木頭壓根就不適合雕刻。小小一塊,不好受力,力氣稍微大一點,不是刻深了就是劃破了手。
因此,對雕刻者下刀的位置和方向、以及手腕發力的收放要求極高。
上輩子的殘疾身體,讓何似飛遠比同齡人要沉著冷靜許多——雙腿的殘疾讓他從小就缺失了蹦跳走路的機會,失去了絕大部分人可以去追逐夢想的權利,何似飛隻能將全部心思用在其他方麵,練字是其一,雕刻也是其一。
陳竹本以為何似飛聽了書肆店小二那麼高的報價,回來後定有些灰心喪氣。想到何似飛的年紀,陳竹覺得他回來後一個人偷偷躲被窩裡哭都有可能。
不怪陳竹這麼想,一是何似飛年紀小,二就是他長得……漂亮——大部分人對於美好的事物,都會油然而生出一股嗬護的心理。
陳竹在自己屋裡猶豫片刻,最後還是從自己的壓箱銀中拿出一吊錢——希望能稍微幫到何似飛一點。
陳竹幾步穿過院子,原本想徑直敲何似飛的房門,卻沒想到何似飛的窗戶開了一條縫。他便下意識的要走過去看看。
他們農村出身的孩子,雖有男女哥兒之間的性彆大防,但並不如大戶人家講究的那麼嚴苛。小時候姐姐照顧他們穿衣洗澡的都有,長大後也會幫弟弟妹妹們打掃房屋。再加上何似飛年紀小,陳竹便不覺得自己此舉有什麼不對。
何似飛正在雕刻的手頓了頓,察覺到光線被擋住了一點,下意識將身體側了個角度,繼續手上的動作。
陳竹愣了一下,預想中的哭泣、難過、氣餒並沒有出現在何似飛的臉上,相反,他稚嫩的眉目間一派沉靜,眼眸低垂,專心致誌的在雕刻磨光手上的桐木。
這木頭……還是昨兒個他跟何似飛一起,一文錢一塊買回來的。
當時陳竹不知道何似飛要買這些木頭作甚,以為他隻是玩心大,買回來扔著玩。沒想到,他居然還會動手雕刻。
從陳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何似飛左肘支在窗棱上,袖袍微微滑下一點,露出偏瘦又緊繃的一截手腕。他的右手手腕處纏著墨藍色的布條,一直延伸到手掌約莫三分之一處,還在大拇指根部纏了一圈。布條不算厚,出了纏繞的這段,還有長長一段垂落向地麵,看起來應該是一條腰帶。
就是這隻纏繞著布條的手,握著一柄很細的銼刀,正穩穩的發力,一刀一刀刻在拇指大小的不頭上。
這麼看來,即使何似飛的外貌有著雌雄莫辨的漂亮,也不會再將他認成哥兒了。
陳竹注意到,窗台上已經擺放了一塊圓滑的小木塊,看起來應該是何似飛雕刻好的。此前何似飛在那棺材鋪挑選木塊的時候,陳竹在一旁看著,知道那些木塊都是彆人做木工裁出來的邊角料,上頭的木刺非常多,一不小心就能把人手劃爛。而線下窗台邊的這塊木頭,明顯沒有絲毫的木刺,在陽光下甚至還微微反著光——能看出是非常光滑的了。
陳竹沒料到何似飛居然還會雕刻木頭——也對,當時在棺材鋪,他可是一眼就認出了梓木和桐木的。這些木頭的外形雖說區彆很大,但若是沒有師傅教過,是不可能一眼就認出來的。反正陳竹自己就不知曉這些。
陳竹覺得,何似飛家裡可能出過木匠。
陳竹他們村有木匠,基本上哪家兒郎成親需要打櫃子、床榻的,都會找這位木匠。但因為村裡人少,基本上每家每戶都有家具,而結婚的新人又不算多,因此,木匠就算有手藝在身,也是得下地乾農活來養家糊口。
可見,打家具什麼的,基本上不怎麼賺錢。陳竹倒是沒往雕刻木雕那裡想,畢竟村子、乃至鎮上都沒有一個正兒八經的木雕店,就算昨日逛過縣城的木雕店,也很難把一個村子出身的男孩跟縣城的木雕店聯係起來。
陳竹不知道何似飛將這麼小的木頭打磨拋光了能乾什麼,但對方並沒有因為念書困難而哭泣,便讓陳竹放下不少心。
見他雕刻的認真,陳竹便沒有繼續打擾,而是先回自己屋裡去,將這一吊錢暫時放在箱底,打算等何似飛要去書肆裡抄書的時候再借給他。
陳竹是哥兒,又到了適婚的年紀,家裡催婚催得緊,巴不得他早點嫁出去,自然不會給他太多銀錢。幸好雲尚表兄接納了他,帶他來縣城,供他吃住,這才能攢下些許壓箱底的銀子。
陳竹將銀子存放好,悄悄將自己屋子的窗子也打開些許,從這個角度自然看不見那邊屋子裡的何似飛,但能隱約聽到他那邊銼刀與木頭碰撞的聲音。伴著這聲音,陳竹將自己的屋子重新整理好。
他是個閒不住的性子,收拾好屋子後,又去收拾了陳雲尚的房間。
他們早上趕著去拜師,走得急,兩位少爺用來擦洗的水盆還沒來得及收,陳竹便將高成安與陳雲尚的水盆都收拾乾淨,還將他們換下的帶著酒氣的衣服收拾了一筐。
陳竹的這些動靜自然瞞不過何似飛,他這邊剛將三個木塊雕刻的表麵光滑,就看到陳竹抱著一筐衣服準備出門。
何似飛起身,將窗戶打開到最大,叫他:“阿竹哥,乾什麼去?”
這會兒已經臨近黃昏,夕陽在天邊暈染出絢麗的桔紅色,連帶著給翠綠的樹葉都鑲了一層散發著微光的邊。
一陣暖風迎麵撲來,帶著草木的馨香,沁人心脾。
陳竹轉身,見何似飛正在解右手上的綁帶——何似飛做什麼都有種不急不緩的氣度,好像‘浮躁’兩個字跟他絕緣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