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年紀了還來抄書,有點寒磣啊。”
“一看就是六十老童生了,哎,這年頭考不上秀才的太多了。”
何似飛:“……”
餘明函將何似飛的愕然儘收眼底,便知道這小少年是記得自己的。這份記憶力和觀察力不錯,他挺滿意。
接下來便是傳統拜師流程,先生考教功課,滿意後學生敬茶,磕頭,隨後去拜孔夫子像,上香。
餘明函一點也沒難為何似飛,在何似飛介紹完自己的家庭背景後,他考教功課甚至沒有考教何似飛一直在準備著的《中庸》,隻是讓他把《大學》從頭至尾背了一遍,就讓他敬茶了。
等到拜師流程正兒八經的走完,餘枕苗請何似飛回到堂屋,意思是主人有話要跟他說。
屋內,餘明函坐在主位的雕花椅上,何似飛站在他麵前不遠處,雙手交疊拱於胸前,微微躬身:“學生見過老師。”
“不用多禮。”餘明函放下茶盞,站在門外的餘枕苗似乎得了什麼信號,輕手輕腳關上堂屋的門,聽外麵的腳步聲,估計他連陳竹也叫走了。
這是餘明函對何似飛有話要講。
何似飛不敢有絲毫懈怠,上前為餘老重新斟滿茶水,再次退回原位。
這一交談,就是足足兩個時辰,陳竹被餘枕苗請進偏廳,不敢多喝茶,怕喝多了要如恭,隻能乾坐著等待。同時心中不免為何似飛淒淒惶惶的擔心,雖說已經拜了孔夫子像,按理說是拜師成功了,但沒聽何似飛那邊說‘成功’,陳竹心裡還是怕的。
就在他這邊要坐的腿都麻了的時候,才有小廝送來午飯,說何似飛已經出來了,不過老爺留他用膳。他們這些當下人的不得同主人一起用膳,管家便讓廚房給陳竹多做了一份,留他在偏廳吃。
陳竹覺得餘府對自己太過客氣了,他本就是下人,餓一頓沒什麼,或者給他端一碗下人的飯菜就行,完全不用給他單起灶做一份的。
餘枕苗安排完餘老和何似飛這邊的午膳,路過偏廳,見到緊張的陳竹,道:“咱們老爺一無妻妾二無子嗣,現在身邊隻有何小少爺一位關門弟子,日後他便是餘府的小少爺,你既是少爺的書童,便不算普通仆從,這是你應得的,吃飯吧。”
陳竹連連道謝,等餘枕苗走後,這才敢坐過去吃飯。
何似飛在交談的那兩個時辰中,把自己所有情況都介紹了一遍,當然隱沒去了自己穿越的事情,至於他為何寫了一手好字,何似飛甚至都沒編造,說在洪水來臨之前一位老先生教他的,但自打他八歲那年發了大水,就再也沒見過老先生了。
這完全是大實話。
那場洪水死了不少人,當時遠在京城的餘明函都略有耳聞,要不是他當時生了場大病,不然他都要跟陛下請命來綏州參與治理了。
何似飛完全能自圓其說,他說自己幼年時曾跟隱居在山腳下的這位先生學習過不兩個月,因為時間尚短,再加上那段時間正值農忙,父母還未來得及告訴他爺爺奶奶。
接下來發大水,家裡父母親戚幾乎全都沒了,隻剩下爺奶和他。被救下後,何似飛斷斷續續發燒三個月,幾乎記不得此前任何事。這件事爺奶便一直不曾知道。
後來隨著年紀增長,何似飛漸漸能零碎的回憶起一星半點,隻可惜這會兒的何家已經今非昔比,完全沒有錢供他念書,何似飛為了不讓爺奶掛心,隻是自己蘸了水在石板上練字,或者用土塊在地上寫,他甚至還用銼刀在木頭上刻過字。
等到了縣城後,何似飛雕刻的木雕賺了些銀子,這才重新動了念書啟蒙的想法。
這一切,跟何似飛個人經曆完全一致。再加上他八歲那年斷斷續續發燒三個月,醒來後不記得往事的情況不少人都知道,這完全沒什麼值得懷疑的。
何似飛曉得自己‘履曆’中的一處‘汙點’,那就是他會寫字、念書的事情爺爺奶奶完全不知情。按理說,他一個未曾自立門戶的小少年,不該把這麼大的事情瞞著長輩。就算是不想讓長輩擔心都不行,畢竟他年紀太小了。
但何似飛又不得不這麼解釋,畢竟家裡爺奶,甚至表哥他們確實不知道自己會認字。
這個隨便一查就瞞不住。
正好,餘明函並不想收純良純善樸實的弟子。
活了這麼久,他知道沒人能將表裡如一的純善保持一輩子——即使是一張白紙,進入京城,進入朝堂後,白紙上都會濃墨重彩的添上無數筆。
餘明函曾經的一位故友就是如此,純善、耿直、天真,如今已經兩人陰陽相隔,已經三十多年未曾夢魂相見了。
同何似飛猜測一致,餘明函回鄉收徒,並非為了將自己一身本事傳承下去,他更想找一個合心意的弟子,希望弟子肩負起自己的抱負和理想——他的變法還未曾實現。
有天賦、有心計、有野心、有狂氣,內心卻又充滿仁義的學生,才是餘明函最想要的。
能去敲響登聞鼓,能在書肆見到他一個落魄書生而不露鄙夷,身穿粗衣草鞋卻登得明堂,便是何似飛仁義的體現。
因此,餘明函對於何似飛所講述的自己小小年紀就瞞著爺奶的事情一點也不覺得荒唐——即便這在大部分讀書人眼中都無比荒謬。
不過,即便餘明函自己滿意,卻也不會明擺著表現出來——不能讓弟子太過驕傲。
吃完飯後,餘明函給何似飛安排了前來學習的時間,便放他和陳竹回去。
餘枕苗將兩人送出門,回來後看著餘明函,欲言又止。
餘明函抬眼看了他一下,餘枕苗不敢在猶豫,立刻開口:“老爺,何小少爺出身村子,在縣城除了一個十多歲的表哥外,舉目無親,他年紀又小……該如何在縣城立足?”
餘枕苗這是在說餘明函為何不讓何似飛帶著陳竹住進餘府,反正餘府多住他們兩個還是夠的。
“枕苗啊,拜師第一日,我便讓似飛住進來,縣城其他人該如何想他?”
餘枕苗愣了一下。
一個出身村子的泥腿子少年,一飛衝天成了餘明函的弟子,堂而皇之住進餘宅,再加上餘明函無妻無子,百年之後這宅子明顯就是留給何似飛的。
這樣的話,彆人先看到的不會是何似飛的才氣與能耐,而是他即將占有的巨大‘遺產’。讀書人的名望十分重要,何似飛要是因此被人嫉妒乃至抹黑,太得不償失。
他家主人這是……已經在變著法兒的維護弟子了。
“他要是不能靠自己留在縣城,便不足以當我餘明函的弟子。”